《花样女鬼迅雷下载》中文字幕在线观看「免费」 - 窝窝影院

首先我们要了解《霸王别姬》，先得知道三件事：第一，霸王别姬是怎样的一段历史；第二，《霸王别姬》是怎样的一部电影；第三，《霸王别姬》是怎样的一部书。这三件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，但它们是不一样的。

我们先来说霸王别姬这四个字的来历，那我们下棋的人都知道，这个棋盘上有什么？楚河汉界，对吧？但这就是历史中一个真实的时间段，这是楚汉战争时期，楚霸王叫做项羽，那他的对手是谁呢？是后来的汉高祖刘邦。项羽出身是个贵族，刘邦他是典型的平民逆袭。刘邦其实做官也做的很小，最大就是一个亭长，可是到最终，王与王的对决，是在这两个人之间发生的。

在司马迁的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里面，就记录了霸王别姬的故事，他讲的是在最重要的一场战争，就相当于是拿破仑的滑铁卢之战，一定要定胜负、定生死、定天下的这一场战争，发生在哪里呢？在垓下，这是一个真实的地名。那在垓下这个地方，项羽的部队被刘邦的部队包围了，当时代表刘邦去作战的，是大将韩信。我们都听过那个典故，韩信是一个受过胯下之辱的人，但是他能屈能伸，最后做到了大将军。那么韩信在垓下这个地方，包围了项羽的士兵，就有了一个成语叫十面埋伏，你很了解，对吧？

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？

韩信就用了一个计谋，他要消磨对方士兵的战斗意识，让你斗志全无，怎么办呢？雇了一些人在这里唱歌，唱什么歌呢？很悲情的歌，而且是楚地的歌。这些士兵一听，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了，肯定身边看惯了有人生，有人死，然后非常想念自己在家乡的亲人，怀念自己安静的那种生活，所以就纷纷地逃跑，就不愿意再打仗了，所以这里有一个成语叫四面楚歌。那项羽看到这个状况，就觉得自己大势已去，这里就有一段词是非常动人的。

《史记》里面就记载，项羽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面，心灰意冷，认为这一下子败局是无法挽回的了，他就跟自己的虞姬告别，他说什么呢？“力拔山兮气盖世，时不利兮骓不逝，骓不逝兮奈若何，虞兮虞兮奈若何。”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？他说你看我是一个英雄，我楚霸王项羽天赋神力，而且我的力气大到可以撼动山岳，我只要一声长啸，天下都为我瑟瑟发抖，可是我怎么运气这么不好呢？你看现在我竟然丧失了战场，就连陪伴我多年的那匹宝马，乌骓马，它都不能够尽情地驰骋了，那么乌骓，乌骓，我要怎么安排你呢？然后虞兮虞兮是谁呢，就是他身边这位美人虞姬。虞姬，虞姬，那我又要怎么安排你呢？结果是什么呢，这一场仗打败了，楚霸王项羽在乌江边自刎而死，无颜见江东父老。看，这又是一个成语。

所以诗人李清照就非常敬佩项羽，他写过一首诗，说：“生当作人杰，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他讲的是项羽的那个气节，但是大家后世对项羽的评价是不一样的，但是好有意思，在《史记》里面，一向善于收集细节的司马迁，并没有说这个“虞兮虞兮”，看见了项羽在她面前告别落泪，那这个美人的命运怎么样了呢？但是后面有很多史料的补充，包括我也信任这种说法，那虞姬一定是死在了告别的这个时候。因为你想在那个战乱纷争的时代，颠沛流离，一个绝色美人，一旦失去了身边这位男人的保护，沦为别人的俘虏，那她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？

所以在我们的京剧里面，《霸王别姬》的最后一幕，就是虞姬当着楚霸王项羽的面，拔剑自刎。英雄、美人、江山面目全非，那到了今天，我们再来看那些人物，来看那些江山，来看那些命运，我们就会知道，有一些东西真的是能够穿越时间，一直到我们今天的。所以霸王别姬这四个字，只要出现在我们面前，你就会想：天，这是一个张力非常大的词，对吧？

后来香港作家李碧华，就把它写成了这本小说——《霸王别姬》。李碧华素来被人称为文妖，《青蛇》是她的作品改编的，《诱僧》是她的作品改编的，那《霸王别姬》也是，还有《饺子》等等，你们熟悉的《胭脂扣》，也是哥哥出演的。那么她的风格是非常华丽的，有的时候还阴森森的，有一点神秘感，所以被人称为文妖。《霸王别姬》这个故事，李碧华写出来是在什么时间呢？年。

这本小说曾经被改编为电视剧，在改编电视剧的时候李碧华就说：我是张国荣的粉，荣粉，在我的心目中，这本书里的程蝶衣非张国荣莫属，我要请他来演。但是当时就没有促成这件事，这就是李碧华心里的一个执念。那后来一切因缘际会，兜兜转转，有的时候不得不说命运之中好像自有一种神秘的安排。

制作人徐枫拿到了《霸王别姬》的电影改编权，他先找到了导演陈凯歌，接下来就定了这个故事中的三个主演——张国荣出演虞姬，张丰毅出演霸王，巩俐出演其中的菊仙。

所以在小说中，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？是在上世纪的到年代，对，我没说错，是在上世纪的年代到年代。多年的时间里，那么核心的这三个人物，他们的恩恩怨怨纠缠在一起，你看得到那个剧烈变幻和更迭的时代大背景中，每个人的命运是那么身不由己，但是人性中又爆发出那么多的力量和美。所以我在想，有一些东西，它一旦出现，就会让你倒抽一口冷气，让你时时刻刻觉得惊心，比如美。你现在再去看《霸王别姬》的那些剧照，那些电影的画面，一帧一帧的，你就会觉得好吃惊，它怎么那么美！所以吃惊是一件多么好的事。

我们就是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面，慢慢地来告诉你，《霸王别姬》，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，这个绝唱是怎么样让人惊心动魄，我又感受到了其中什么样的美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你。那么从下一集开始，我就先要讲这本书中，最重要的一个线索，这个线索依然是一个人，这个人既不是虞姬也不是霸王，甚至不是菊仙，她是谁呢 她是一个妓女。

《霸王别姬》的这个书和它的这部电影，其实在灵魂层面是高度协调的。但是小说作品和电影的关系比较奇怪，那小说的作者我们说了，就是被称为文妖的香港作家李碧华，那它的电影导演我们都知道，是陈凯歌。但是在电影这个工种里面，决定剧本的人那不是导演，是谁呢？是编剧。

电影《霸王别姬》的编剧，也是大名鼎鼎，这个人叫芦苇，现在还在西安电影制片厂。芦苇也是一个很奇异的人，因为在上世纪的年代，芦苇参与了两部中国电影史上最牛的电影，他都是编剧。一部就是《霸王别姬》，另外一部是张艺谋的《活着》。所以这也造成了我们粉丝有两派：一派是挺张艺谋的，一派是挺陈凯歌的，把他们两个人的巅峰代表作拿来对决，就是《活着》PK《霸王别姬》。但是不管谁PK赢了，我想芦苇老师都会很高兴，因为这都是他的作品，都是自己亲生的孩子。

因为我曾经在陕西卫视工作过，芦苇老师也曾经是我的嘉宾，我做过他的节目。这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，在录节目的时候我就印象很深。他穿着一个军棉袄，就黄黄的那种棉袄，背了一个斜跨的军绿的书包，然后其实长得很帅。你知道芦苇帅到什么程度？

年轻的时候，据说是那个女孩子们追他，两个人在这里吵架，吵得不可开交，芦苇把窗户一推说：“你们再吵 我就从这跳下去！”两个人都闭嘴了。

这是不是八卦我不知道，但是芦苇老师是一个非常有样子的人。那脾气也是典型的北方男人的特点，尤其是西安男人的特点，就四个字，叫生、冷、蹭、倔。生，他其实是很生硬的；然后冷，他平时不跟你套近乎，他有情有义，他也不表现在脸上，不是那种笑面虎式的人物；蹭，是什么意思呢？就是他敢叫板，不管你是帝王将相还是满门富贵，我看不顺眼我就敢呲你，敢怼你；倔是什么呢？就这个人特别坚持自己的主张。

所以当时导演陈凯歌拿着《霸王别姬》的小说去找芦苇，说你给看看这个小说怎么样，芦苇看了以后说这是个二流小说，口气大吧？然后陈凯歌说那能改吗？芦苇说能改，那后来芦苇改编了之后，那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个中国电影史上的绝唱——《霸王别姬》。

那么在电影公映了之后发生了一件事，就是李碧华看过这个电影，她又认真地掉过头来看自己的小说，所以她改写了自己的小说。所以我在知道了这个细节之后我也觉得非常吃惊，可能因为我孤陋寡闻，我很少看到说一个小说作家，会因为自己的作品被改编为电影、电视剧之后掉过头来改自己小说的。那么伟大的电影和这部小说其实是一个彼此成全、交相辉映的过程。

那么现在我来讲《霸王别姬》。我先要从一个人讲起，这个人在电影里面整个出场只有三分钟，但是她非常精彩，就特别有戏。这个人是谁呢？她叫艳红。艳红是什么人？是个妓女。

我们翻开这本书的第一页，上面就写了一段话：“婊子无情，戏子无义。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，戏子只能在台上有意。”所以《霸王别姬》整个这个大故事的开场，就是一个婊子带着一个孩子去见一个戏子。

时间发生在什么时候呢？那是民国年，也就是年的冬天。地点是什么呢？是老北京的天桥。你现在听到天桥，你会说那有郭德纲，是吧？那还有京剧院，是的，梅派还经常在那里演出，我不久之前还去那里看了梅派传人胡文阁演的《贵妃醉酒》。胡文阁先生曾经也是这部电影《霸王别姬》里虞姬的候选人之一，我们之后讲虞姬的故事，但现在我们先从这一年的天桥讲起。

那个时候的天桥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？书里有说天桥又开市了，漫是人生、事生，就这是一个烟火地，三教九流各种人等都在这里往来，所以故事很多。那么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，东边就是天坛，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都要到天坛祭祀，所以要经过这座桥，他们就把这个桥看得非常重要。那桥的北边呢就是凡间，是人住的地方，那桥的南边就是天界，所以这座桥被称为从天上通往人间的一道关口，加上又是天子走的，它就有了这个名字——天桥。

古往今来天桥这个地方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传奇的事，那么放在《霸王别姬》的故事背景里面。

这一天，就在天桥这里走来了一个女子，这个女子就叫作艳红。她长什么样呢？她脸上有烟容。什么叫烟容？抽鸦片的。所以一下我们就拉回到了那个时代背景里了，你就知道跟我们现在隔得很远。她实际上二十五六岁，却显得沧桑疲惫。

我就在想，好像从明清以来，人的这个年龄感就和我们现在人的认知不大一样，比如说《红楼梦》里面宝玉初见黛玉的时候多大呢，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，可是我们的人一演就好像都二十多岁了，对吗？大家还不能相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，怎么会那么成熟，懂得那么多。

所以我们这个时候看到的艳红她在出场的时候虽然非常年轻，但已经是一把的故事了，她好像已经活了很多年了。那么嘴唇她是擦了点红，眉心还灸了痧，一道红痕，可以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。

什么叫做暗门子？我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这个词，暗门子就指的是暗娼，过去的这个娼妓她也是有等级之分的。这个暗娼其实生活是比较困顿的，而且非常没有安全感，就是有一顿没一顿的，所以艳红的光景应该过得并不是很好。

那她带了一个男孩子，这个男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，面目如同哑谜，为什么如同哑谜？他是拿一条围巾遮着的，虽然看不清长相，一双眼睛细致漂亮。

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，他的左手扯着娘的衣角，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，这个人叫小豆子，是艳红的亲生儿子，也就是后来的程蝶衣，再后来他是台上唱响了的角儿，是虞姬。

所以小豆子在第一次出场的时候，你看就写了这个孩子他其实胆小，他敏感 ，然后他的眼睛非常漂亮。你知道唱戏的人特别讲究的就是眼神，就是这个眼神里面要能说话的，他跟你飞一个眼神，里面就有千言万语，尤其是唱旦角的，这个眼睛里面要能够思春的，叫眼里有苗。所以这个孩子一出场，就能够靠眼睛把人勾住，而且这里埋了一个伏笔，就是小豆子的右手一直藏在自己的口袋里，像是捂了一个什么样的秘密。这是艳红第一次出场。

那么在电影《霸王别姬》里，艳红的扮演者是谁呢？是蒋雯丽。艳红真是太好看了！当年的蒋雯丽还没有从学校毕业，她就在这个电影里出现了三分钟，贡献了蒋雯丽此生最美的演出。有人说这是蒋雯丽此生最好的演出，我不太认同，因为蒋雯丽还是一个好演员，看她的《立春》，她在里面扮丑，但演得多好！但是这的确是最美的蒋雯丽。

蒋雯丽是西安媳妇，我曾经有一年在西安过年的时候，刚好有一个朋友就是请吃饭，我就去了，蒋雯丽夫妇也在。那个时候她已经剪了短头发，她带着孩子们来，唯独她那个眼睛一转，盼顾流彩，我就当时就想这就是小豆子的娘，就是《霸王别姬》里那个艳红。

那如果我们去看那个电影里的镜头，她的额头鼓鼓的，非常光洁，然后那个眼睛里面全是话，全是活，她演足了风尘劲。我就在想，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，那个风尘劲是怎么演出来的，真是戏太好了。

电影里面有一段。就是她在讲说我这个孩子已经9岁了。那因为她是一个青楼女子，所以她那个地方是没办法养男孩子的，所以她说是养不住了，就把他送去学戏。

你可以想象如果一个男孩子留在青楼那样的地方，那会怎么样？就是韦小宝吗？还是命很好的人才会这样。所以艳红肯定是希望她的孩子将来能够活下去，能够谋生，就送去了梨园学戏。

送给了什么人呢？这个人叫关师傅。那书里怎么讲呢？说关师傅是个粗汉，身子硬朗，四十多五十了，胡子又浓又黑，很凶。眼睛最厉害了，像个门神，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。你看就这一句话，这个师傅的威严，还有梨园的规矩，全部都放在这了。

那戏里面有一段就是艳红就生怕这关师傅不收她的孩子，她就飞着媚眼，就是眼角那么斜逆了一下跟关师傅说：“只要你能收下他 怎么着都行。”就这一句话背后全是戏，什么意思呢？

艳红是什么人？我看到这一点，真的觉得她的这种迫于生计去沦落风尘是非常可怜的一件事。就在当时的这种社会环境中，这个女子也一定是没有别的出路了，所以她习惯了用皮肉去解决问题。她就跟关师傅飞的这一眼，话什么都有了，说您看怎么着都行，只要你能收下他。结果这个关师傅说：“都是下九流的人，谁瞧不起谁呀。”

接下来电影里和书里有一个情节是相通的，就是关师傅发现，这个小豆子一直藏着的那个右手伸出来看，长了六个手指头，所以关师傅一看就说那这不能收了，他就不能唱戏，他不是这个料。为什么？

我们现在去看戏，不管是京剧、昆曲，你知道那些手是得有多漂亮。你看梅兰芳的那个手，梅先生的手是还专门出了画册的，美得不得了，就是特别像那个敦煌的洞窟里面飞天的曼妙姿势。所以这个手如果有问题，他就上不了台，那么接下来怎么办了呢？

电影里面就有这一幕：艳红把小豆子找出来，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，大雪白茫茫一片，一刀剁下去。我觉得好疼，这个妈妈，亲生的娘，就生生地把这个指头断下来了。我看电影就觉得好疼，看书你觉得更疼。这就是为什么你听鬼故事，比真的见了鬼还觉得可怕，就是那种心理上的阴森感非常地唬人。书里面怎么写呢？说剁开骨血，剁开一条生死之路。就这一句话，这娘下了多大的决心。

接下来师傅就点头，愿意收了这个小豆子，要签契约的。那么这个契约也在书里有，小豆子跪下了，他说什么呢？跟着师傅念：年九岁（就这一年小豆子九岁），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（关金发就是这个师傅，他要跟着他讨手艺、讨生活的），学习梨园十年为满，言明四方生理，任凭师傅代行。十年之内，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，倘有天灾人祸、车惊马炸、伤死病亡、投河觅井，各由天命（就是死谁也不能怨，这是命），有私自逃学，顽劣不服，打死勿论（谁能掌握生死

由天、由地、由师傅）。

所以梨园行当真是苦，在过去的这个梨园子弟，要么是世家，要么就是这些走投无路的苦出身的人才肯扛活、学这门手艺。那千千万万个苗子里面，不见得能有一个两个成了角的。

《霸王别姬》写的是什么呢？写的是一群像小豆子这样的人，情同手足，天天在一起跟着师傅练功、学艺、挨打、吃苦，直到熬成了角儿，这个角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。

成了角的人有两个，一个叫作程蝶衣，一个叫作段小楼。这两个人在小时候一个是小豆子，一个叫小石头。你听这名字，都是一样的低微的出身，所以他们两个人相知相护，比骨肉还亲。他们就是相依为命，一起长大，一起登台，直到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刻，两个人就一直纠缠在了一起。

大家有没有听过演艺圈的一句话，这大导演说的，就是演员可以分为两类：一类叫作老天爷赏饭吃，一类叫作祖师爷赏饭吃。什么意思呢？就是有一些演员，他这个天赋的灵气，他可能不是一个正规的什么科班出身，他野路子出来的，但是他往台上一站，你觉得就这个人不可了，比如周迅，那就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吃的类型。

那还有一类人叫祖师爷赏饭吃，他非常刻苦，他非常努力，最后他演什么，也确实是勤勤恳恳，惟妙惟肖，比如说海清。这两种人是不一样的，但是相比起来，那个老天爷赏饭吃的人，是更为难得的。

所以后来我们去看电影《霸王别姬》，选这个虞姬的演员，张国荣的这个剧照一出来，你说天哪，这也是老天爷给的！就这张脸，这个神态，那处处都是妥帖的，他就是那个小说里走下来的程蝶衣。所以选角真的是一件非常难的事，就像《红楼梦》的选角，你说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林妹妹，最后当这个演员走到你面前来的时候，人人都可以投票的。你会说这个人不像，那你就不理他了吗？可是张国荣站在你的面前，你就分不清这是书里的，戏里的，还是身边的人，他就是高度地重合。

但是张国荣能被选上做虞姬，他背后有一连串的故事，我们之前讲过制片人徐枫，是一眼看中了张国荣；小说的作者李碧华，是典型的荣粉，她就认为，我写的程蝶衣非张国荣莫属。可是放在当年，其实陈凯歌导演并不太了解张国荣，等他见到张国荣之后，他会说这个人是很好，但档期不配合，所以中间其实是定了另外一个人来演虞姬的，马上就要签合同了，这个人是谁呢？就是尊龙，《末代皇帝》里头的那个尊龙，实在是太帅了。

有一组尊龙在故宫里拍的照片，刷爆了大家的手机屏幕，你们可以去看一下，那一组照片，尊龙站在故宫里随便哪个角落，换了我们，人家说这是游客，换了他，你就觉得人家回自己家了，他的那种贵气真是无人能及。尊龙是自己主动要求，说我要演程蝶衣，然后尊龙也真的反串过女生，他的那个扮相也是非常好看的。但是尊龙的脸和张国荣的脸，其实是不大一样的，尊龙的面相我们去看，还是更加的硬朗和英气，那哥哥的脸他就会更加的忧郁，然后有一些脆弱感，就是很迷离，就非常柔美。

所以徐枫当时一看，这两个人的扮相对比，心里就咯噔一下，说他还是更喜欢张国荣，可是已经要签合同了。没想到尊龙的经纪人提了一堆苛刻的条件，那徐枫就一怒之下说算了，又去死磕张国荣。哥哥看了这个剧本，然后哥哥见了陈凯歌，就觉得我就是程蝶衣，这一下子等于把所有人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，对吗？连我们现在看了都说，是，非他莫属。从他演完程蝶衣之后，我就觉得这个电影不能再拍了，就没有人能够再演出这样的一版程蝶衣了。

这中间还有一个很小的插曲，就是找到了虞姬，那么就要找霸王，霸王的角色是谁呢？徐枫心目中的对象是成龙，可是人家没同意。陈凯歌心目中的对象，是张丰毅，徐枫不了解张丰毅，他也不是很同意，徐枫就在这中间又去找了一次我们都非常熟悉的演员姜文。你有没有一拍大腿说，对，姜文特别适合演霸王，是吗？姜文还真是去试戏了，试完戏之后 姜文愿意演，可姜文的原话是这么说的，他说这演霸王有什么意思，我得演，我得演虞姬。

你们有没有想到一个姜文版的虞姬？还真的有剧照，我看见过一个照片，就是姜文扮成虞姬的样子。可是我现在还是得说，就是幸亏他没演，幸亏人家也没同意，对吧。所以我现在任何时候，再看《霸王别姬》，我都觉得这里面每一个人都不可替代，所以它真的是巅峰之作。

那么倒过来讲，电影里面的程蝶衣幼年的扮演者就叫小豆子，人家也是大有来历的，他们家五代梨园世家，这个人叫尹治。尹治在中间其实演了一段非常重要的戏，这个戏就是后来程蝶衣一生的命运，这戏是什么呢？就是小豆子在刚开始学戏的时候，师傅就根据他们的天赋和骨相，梨园的师傅眼睛都特别毒，所以你看，讲关师傅的眼睛很凶，特别有神，他看了人，就给小豆子分了他的角色，就是旦角。

旦角里面特别难唱的一段，就是《思凡》。《思凡》怎么最难唱呢？其中有几句就是：我本是女娇娥，又不是男儿郎。就这一句，小豆子小的时候一唱就错，为什么？他就是说，我本是男儿郎，又不是女娇娥。你现在想，对，这不是来真的吗？童言无忌，说的就是孩子是最真实的。可是这虽然是他的出身，但不是他的命运，他的命运是什么呢？是那个女娇娥。

所以小豆子在学戏的时候，不管是书里还是电影里，都有一段，他总是唱错这一句，怎么都唱不对。后来发生了什么呢？师傅教训他。电影里演的是他的师哥小石头，拿着一个烟袋锅，就去捅他的嘴，然后一口鲜血就在嘴里面，打碎了，然后他就含着那一口血。尹治当时的那种扮相，就眼里面水汽迷茫，看着可怜极了，我心里想着好心疼，这个不管谁家的孩子，你都很心疼，这么苦。他就在那里唱，我本身女娇娥，又不是男儿郎。小豆子的命运就在这个时刻，一语成谶，以后一辈子他都绕不开了。

这是编剧芦苇，在电影里加进来的料。那后来呢，李碧华改写她的小说的时候觉得这段特别好，就重新把它写在了小说里，所以我们现在看《霸王别姬》这本书也有这一段，但是书里的这一段，不是师哥小石头去捅了他的嘴，而是师傅。所以有人就在讲这个孩子就在这里，硬生生地被改变了对自己性别的认知。

有人就说，《霸王别姬》讲的是同性恋的故事，我一点都不同意。之前我们其实对于这部分人群，我们的认知是不理性的，我们也不太了解他们。

那有一年我做节目，就请到了李银河老师，她是这方面的专家，当时她有一个伴侣就是大侠。我们看过她给大侠写的文章，还出了书，她讲大侠不是一个同性恋，她是一个性别认知障碍者，那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，它什么意思呢？简单地说就是同性恋指的是生理上的性别，那么性别认知障碍，指的是心理上的性别，也就是说不管我这个壳是什么，那我认为我是一个女性，或者我认为我是一个男性，这个叫作性别认知障碍。

所以我们的小豆子，就是在这个关键性的时刻，他发生了性别认知障碍，他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女人，这也就是他命运悲剧的开始。身为一个女娇娥，他身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师哥段小楼，后来成了他事业上面的拍档，霸王和虞姬，也成了他这一辈子，求之不得的恋人，这是虞姬整个生命的底色。所以看《霸王别姬》这个故事，我们其实看的不是猎奇，也不是诸多的禁忌，他就是人性，是人的心底中，最不被人了解，最复杂，但是非常值得同情的那一面。

那当小豆子，认同了自己的女娇娥身份的时候，那他的旦角生涯，是怎么样开始的呢？书里有一个情景。

当小豆子认同了自己的女娇娥身份，那一群孩子们先围过来，说你看我们这么多人，只有你一个可以唱旦角，十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。你看孩子是很天真，成角儿是每一个人的愿望，但是他们不知道，为了这个成角，你要承受什么样的代价。

没有事情是不付代价的，有一些东西命运从一开始，就暗中标好了价码。那小豆子就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，书里有一段话说他摊着兰花手，绕个腕花，在院子中的井栏上，轻轻走圆台，走圆台就是绕圈，一步、一步、一步，脚跟子先试试位置。你们想这画面，非常曼妙，你看我觉得我跟他比起来，都不怎么像个女的，他真是太优美了！脚跟子先试试位置，然后是脚掌，然后是脚尖，所以你看那个旦角的脚，是这样贴在地上的，就凌波微步也不过如此了。他缓缓地，缓缓地，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，假装是花前，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。

有没有注意到戏里面的人，比如说这有一朵花，他要去嗅那朵花，他会怎么做？我去采访梅派的传人胡文阁先生，就他曾经也是虞姬的候选人，他就跟我比划，他说比如我要去嗅那朵花，他会先这样，眼睛朝这边走，然后手这样，然后拿过来，好香。我这手比划也不如人家，你们去看那个手势优美至极，所以真的是国粹！一下云手回眸，一下穿掌托腮凝思，眼神飘似老远，又好像很近。有这种跟你，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捉摸不定，他真是致命的诱惑 ，非常性感。总之，时间过得很快，眼神流得很慢，万般风情，这就是小豆子身上的媚气。如果不看书，你很难把这个事情描述得这么精准和优美，所以有一些词只要你看到，你就会觉得满口生香，它是有颜色有味道有画面的。

在书里小豆子再唱《思凡》：“小尼姑年方二八，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，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，他把眼儿瞧着咱，咱把眼儿觑着他，两下里多牵挂”唱到这里，他的眼角有一个娇羞的朝外一飞，飞到谁那里去呢？永远的小石头，那么小石头是怎么长成段小楼的？

电影《霸王别姬》在选角色的时候，关于霸王究竟应该是什么样，制片人徐枫，和导演陈凯歌有过一段讨论。那徐枫就认为我心目中的霸王，他就是个英雄，台上人人爱他，台下人人爱他，男的爱他 女的爱他，老人爱他，孩子爱他，他就是完美的。然后他问陈凯歌你觉得霸王应该什么样？陈凯歌说我觉得这个霸王，应该上了台是个英雄，可是台下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来，徐枫一想说有道理，所以拍板定了张丰毅来演段小楼。

所以我们看到的程蝶衣，他就是虞姬，虞姬就是程蝶衣，这两个人是分不清楚的。可是霸王就不一样了，霸王是台上的那个英雄，可是台下的那个人是谁呢？是一个叫段小楼的男人。那男人有各种各样的，你们懂得，所有的特点，都在段小楼身上体现了。

那么回到段小楼的小石头年代，他和小豆子真是两小无猜。他为自己的这个师弟挨过打，也打过架，他真心地疼这个师弟，他也觉得这个师弟比较弱、胆小，动不动就哭，所以他特别护着师弟。

那有一个情景其实为后面埋伏下了一个很大的伏笔，它讲的是有一年过新年，小孩子都爱过年，戏班子里的小孩子尤其爱过年，为什么呢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白面馒头吃，可以穿新衣服，还能出去玩，这几天是可以不练功的，师傅还会给几个钱。那就讲到了一段小豆子和小石头约着两个人到市集上面去逛，他们都要给自己买买东西，手里有两个小钱了，那买什么呢，我们就看一下。

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、爱窝窝、萨其马、豌豆黄，你看全是吃的，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，我也好爱吃北京的糖葫芦，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。

然后这个师哥就选了一串糖葫芦，要递给小豆子，递给师弟，你看他挺惦记师弟的，扭头一看小豆子人没了，小豆子干嘛去了呢？他也去买东西了，他买什么呢？可不是师哥喜欢的这些东西，小豆子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，买了两块绣上了花蝴蝶的手绢，这个手绢用来干什么呢？送给师哥。然后师哥就说你买这干吗呢？你带着。小豆子就特别委屈，说人家专门送给你擦汗的。

你不得不佩服，李碧华真的是文笔老辣，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字：人家是送给你擦汗的。我们导演，我们摄像都是男生，你们说话的时候会自称人家吗？不会吧。就是人家没睡醒，人家饿了，这不都是女生的口气？对吧。男生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，所以你看，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，就把这个人的心理、情绪、定位，全部勾勒出来了，所以你不得不佩服，这个文笔老辣，用意之深。

结果小石头看见小豆子委屈了，其实他也没怎么懂，那怎么办？他就说：“有劳妃子，今日里败阵而归，心神不定……”他就唱起来了，就这个念白因为我念不好，我就不能僭越.但是你要知道，这里面就看得出什么呢？这个小石头，虽然是不怎么懂小豆子，但他挺会哄这个小孩子的，对吗？他可以很快哄得你很高兴，那个小豆子就挺高兴的。

两个人继续往前逛，发现了一样东西，看见了一柄宝剑，这个宝剑缨穗飘拂，剑鞘雕镂，颜色内敛，没有人知道这个剑里面的光彩，但是小石头一眼看过去就愣住了。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，一眼过去就愣住了，你就是想要它，那这个东西是真心是你喜欢的。小石头看见这个宝剑他就傻眼了，他本能的反应是说什么？说谁挂这把剑他就是真霸王，那得多威风。你看这个时候人戏合一了。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，一咬牙就说，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，那师哥就当个笑话，说开玩笑，你知道这剑多少钱，块大洋，你别犯傻了，你就几个铜板。

不要小看这个地方埋下的这柄剑，贯穿了小豆子和小石头的一生，到他们成为程蝶衣和段小楼，再到他们成为霸王和虞姬，这把剑一直都出现，就是他们两个人分分合合的见证。

在段小楼结婚的时候，程蝶衣非常难过，他那么爱慕师哥，他就认为自己是个女人，就像一个普通的女人，爱慕一个普通的男人，可是他得不到，那天晚上他极其失落，所以发生了一件特别重大的事儿，就是他委身于一个男人，这个男人我们接下来会讲，那得到了什么呢，就得到了这把剑。他把这把剑送给了自己的师哥，他把他想给师哥的东西，从此扔在了一边。

再到后来，日本人来了，程蝶衣被日本人叫去唱戏，可是段小楼脾气暴躁，打死都不肯为日军服务，所以就被抓了起来。这个时候程蝶衣又去救自己的师哥，反而被他的师哥看不起，两个人断绝交往，这把剑就又回到了程蝶衣的手里。

再到了最后，这把剑依然会出现，两个人在命运最低谷的时候，这把剑又出现了。所以我们慢慢地往下听这个故事，就会发现，这把剑真是非常的重要，它隐含了两个人的命运，隐含着那个时代的秘密。所以好的文章中间，就没有一处闲笔，但是你要细心看你才看得懂。

小石头长到岁，有了一个名字叫段小楼。段小楼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？书里有写，在他登台成了角儿之后，那有一天去演戏，戏院里已经乌泱乌泱坐满了人，说池座子汪洋汪海的，大家都伸着脖子等您呢，等谁呢？就是两位老板，哪两位老板呢？段老板和程老板。小楼一听就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，这个人霸王演多了，不知不觉，就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式的楚霸王项羽，你看人就附体了，而且人戏不分。

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很能感同身受，就是现实中我们，是现在这个样子，可是总有那么一个时刻，我们踮着脚尖，拼命地想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样子，对不对？段小楼就在这个时候认为我就是霸王，我就是项羽本项。然后别人说段老板，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，什么意思，催场子呀，等您两位老板上场呢。然后小楼不着急，说没事，我先来一嗓子，知道我在就行了。他就对着门帘，就站在后台，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，结果台下立即传来反应，好！好！掌声在等着他。

霸王是什么人，在真实的历史中，霸王也是出身贵族，意气风发，所以永远是掌声在等着他，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垓下一战，无颜见江东父老的那一天，小楼的性格中就有这样的因素。所以看到这儿，我就会有隐隐约约的不安，对吗？

那么霸王跟虞姬之间的关系，是什么呢？有一段写得非常的妙，就是两个人在台下对戏，小楼说我唱到紧要关头，有一个窍门，是什么呢？就两个手交换撑在腰里，两个手交换卡住腰，就帮助提气。这个撑在腰里是什么地方呢，我是做声音训练的，这个地方叫横膈膜肌肉群，只要你撑住这个地方，用力，然后你的声音就能够声如裂帛，也就是能打通三腔共鸣，你的声音能够传得远，能够直冲到九霄云外。那么蝶衣就说撑什么地方呢？小楼说腰里。

这个时候有一段情景，蝶衣就站起来站在小楼的身后，伸出手来，轻轻地按他的腰，这里？小楼浑然不觉，说不，低一点。这里？从这儿，从这儿，对，提气一唱石破天惊，威武有力。说到这忽然愣了一下，他有点不自在了，这个不自在有点意思吧，你细想想。蝶衣就说我们已经做了场的夫妻了。小楼什么反应呢，跟所有的直男一样，他就没留意这话，他端着小茶壶在那里喝茶，说我就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，香得多，就答非所问。

结果蝶衣锲而不舍，就不依不饶，他就接着这个话头说，我问你，我们做了几场夫妻？什么？小楼才知道，你是真的跟我在说什么呢，他糊涂了，他说多场吧。你看刚刚蝶衣是非常精准的，像钟表一样的在计数，场。小楼根本就没听进去，但大概多场。蝶衣就立即清脆澄明地回答，，小楼说你算计那么清楚干嘛呢？

所以到后来有一个叫袁四爷的人出场了，袁四爷讲过一句话，说你看你们两个搭戏，段老板不是戏不好，他心有旁骛，所以你们俩演的不是霸王别姬，是姬别霸王。这句话讲得真好，袁四爷是真懂程蝶衣，他也真的把虞姬放在心上，可是段小楼，他是程蝶衣心口的朱砂痣，但这个人浑然不觉。他的性格在接下来一场戏里面看得清清楚楚。

这场戏就接着刚才这一段来了，就是蝶衣忽然发现小楼换了个茶壶，说你这小茶壶不是原来那个，新的呀。小楼说哦。好精致，还描了菊花。请注意之前小楼就说，这茶里得多搁点菊花，它香，这茶壶上面还描了个菊花，又是个新茶壶，这里面有什么寓意？就是接下来要出场的一个人，叫菊仙。

菊仙是个什么人，她在一个叫花满楼的地方，你听这个名字花满楼，没错，它就是青楼，所以菊仙就是花满楼里头的头牌妓女。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，说人家送的。你们去看那个电影里面，是有这一幕的，那张丰毅演的那个段小楼，就真的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来，尤其说到人家送的那个得瑟劲。然后他头一甩就走了。去哪了？直奔花满楼。

镜头切换花满楼是个什么地方，那是另外一个戏台，只要走到那里去，你就听见声音。这个声音是什么呢？彩凤，双喜，水仙，小梅，玉兰香，招呼人家，来客人了！结果这些姑娘们就扭着扭着下了楼梯，登台、亮相、见人。结果段小楼一身乌子衣，他赴约而来。你看霸王的声音就出来了，说给哥哥透个实情，菊仙在哪个房间？然后大家就开始应酬他。

接下来有一个非常精彩的情景，电影里面的表现是很直接的，就是段小楼站在这个花满楼的院子里，突然楼上哐当一声响，就冲出来一个女子，这个女子满身的珠翠，然后推开那个窗户站在那儿，骑在楼梯上。这是谁呢？这就是菊仙，巩俐饰演的菊仙，在电影里第一次亮相就是这样。要干嘛呢？屋里有一个客人，这个客人跟她喝酒，喝酒就喝酒，你怎么能不陪客人喝酒呢？可是菊仙说什么呢，他要嘴对嘴地喝，这菊仙就不干了，不干了客人也不答应，两个人一争执，菊仙就骑在这个楼梯上说你再逼我 我就跳下去。所以菊仙的第一次出场就看得出这个人性烈如火，特别有主意。那电影里这个段小楼就站在这个楼这儿，菊仙说：我跳了！段小楼说：你跳，接着你。菊仙扑通就跳下来了，这个接着你，接住了什么呢？接住了对菊仙的承诺。

在书里面情景是很相似的，菊仙被客人轻薄，就冲出来说：小楼，救我！一眼看见了，小楼，救我！结果小楼这个时候那个英雄气就上来了，信口开河：救你，救你。然后旁边有个帮腔的说谁呀？唱戏的。然后说你是他什么人？小楼就说我是男人，她是女人。机智吧，这时候大家就笑了。

那有的人就说，说大家谁不是王八看绿豆，公猪找母猪，难道图段老板嗓门儿大不成？咱们谁也别扫谁的性。你这个话只有放在书里，放在电影儿里它就没办法播出。那这话什么意思呢，就是你在台上演了个霸王 怎么样呢，无非你也就是个唱戏的，你也别在这扫我的兴。

那这个时候，小楼的那个要面子的劲就上来了，他就拦着了，拦着什么呢，他要拦着别人去调戏菊仙，他要英雄救美。他就说了一句话，说：菊仙，我包了！就这三个字，这三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，尤其一个是青楼里的头牌，一个是戏台上的名角儿。谁是有真情的 谁是有真意的？不知道，但这三个字看得出段小楼的性格，它也决定了菊仙的命运。

这个故事讲到这儿，三个人全部都出场了，段小楼、程蝶衣、菊仙，在六十多年的跨度里面，他们三个人的故事，是非常惊心动魄的，这里面还绕不过去一个人，这个人叫袁四爷，他起什么样的作用呢？

袁四爷是个人物，在《霸王别姬》里面，他第一次出场，是在什么时候呢？就是在段小楼和程蝶衣已经成了角儿，场场爆满，人人都捧场的时候。

有一天，班主就贴在程蝶衣的耳畔说：“袁四爷来了，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，您说这面子大不大？快请。”就这一句话就能看出来，这来的当然是个人物，就是今天你在这里演出，人告诉你这台下来了个重要人物，那么显然这个人很重要，势力很大，就戏班子的班主是很认他的。

那这个袁四爷长什么样呢？我们先看环境。

池座子里人头涌涌，穿梭着卖零嘴儿的、卖烟卷的、递送热毛巾的、提壶冲水的，坐在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茶叶，瓜子和蜜饯小碟，都搁在台檐，方便取食。这就是当时看戏的时候，你看，这完全是一个非常放松的娱乐场所。

那么更体面的人，他坐在厢座里，包厢里就有一位，叫袁四爷。

袁四爷四十多，高鼻梁，一双长眼炯炯有神，骨架很大，冷峻起棱，就这个人轮廓是非常鲜明的。衣饰丽都，穿暗花长衫马褂，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，只像半截黑塔。那首先他给人一种权威感，第二就是你脑补一下这个情景，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说这是遗老遗少，对，就是那种没落的贵族的讲究，架子是大的，世面是见过的。而这个时候，袁四爷显然还在一个显赫的位置，所以他很风光，他也非常的严厉。

就这么一小段，从他的衣着、表情，包括他这个架子，你都能看得出来，这个人应该是很见过世面，出过场合，而且是一个挺有算计的主对吗？那我们往下看，这个袁四爷在看戏的时候，等到《霸王别姬》这一出上演，程蝶衣出来，袁四爷食指大动。这个成语说的是什么意思？就是说，看到美味的东西的时候，你就特别地跃跃欲试，胃口大开，这个词用的真的是巧妙。

袁四爷说了一句话：“这小娘不错。”就从这一天起，袁四爷惦记上程蝶衣了。

那么程蝶衣对待他的态度呢？他跟师哥说过，说那个袁四爷又来了。然后段小楼也见惯了这些戏园子里面的事情，心里面也很清楚，说你离他远点。那蝶衣听不听话呢？当然听，师哥说的每一句话，他都能听到心里去的。可是后来，不是出现了一个菊仙吗，那蝶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？他就完全是一个女子，看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跟着别人走了，他失落，他受伤，他在这个时候完全处于一个感情特别低谷的时候，袁四爷就趁虚而入。

所以有一天晚上，段小楼跟花满楼里的头牌姑娘菊仙定了终身，所有人都在贺喜，但是蝶衣的想法是什么？特别绝望。书里有一句话：“蝶衣咬牙，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，豁出去给你看。”给谁看呀？给段小楼，给虞姬的霸王看。怎么个豁出去法呢？他去见了袁四爷。

袁四爷先迎入大厅，他到了袁四爷的家，宅内十分豪华，都是字画条幅、红木桌椅、紫檀五斗厨、云石香案。这个时候，袁四爷是在家里，所以穿着便服，依然长袍马褂。那不是戏，也没有舞台，全是现实中，落实的人。所以即便是虞姬，不知道身在戏里还是戏外，但袁四爷可没把这个当成戏，所以袁四爷怎么做的呢？他一见蝶衣来了，一手拉着，另一只手覆盖在上面，把这姑娘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了。对吗，然后手叠手，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入了内宅，朝里面领，带着他看自己收藏的那些字画、古玩、珍品，指着其中的一尊观音像说了一句话，说：“这观音像，集男女之精气于一身，超尘脱俗，飘飘欲仙。”

这一段在电影里面也有表现，那饰演袁四爷的人是谁呢？就是葛优。我非常喜欢葛大爷，那他演的这个袁四爷确实有一股遗老遗少的讲究劲，那个派头还是很足的，尤其是其中的这句观音像的隐喻，在电影中有。

那袁四爷就指着观音像说：“你看这观音，不男不女，不垢不净，但是什么呢？她美。”所以在这里其实这句话是在表现袁四爷的审美。那后来蝶衣是在这个晚上，由于自己的伤心 压抑，以及自虐式的报复，她就把身子交给了袁四爷，这是程蝶衣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。可是袁四爷是同性恋吗？我也不这样想。袁四爷也喜欢的是谁呢，是那个戏台上的虞姬。那他的审美是什么呢？是观音这样的人，如果再说明白一点，袁四爷用一句大家都能够听得懂的话讲，他的审美就是，他认为所有优美的灵魂，都雌雄同体，他就爱这样的人。在他看来虞姬就是这样的人，那此刻程蝶衣就是虞姬。

所以我们会发现，袁四爷和程蝶衣其实有相似之处，就是两个人都有某方面的执念。程蝶衣的执念是什么呢？他跟师哥讲说好了一辈子，差一个月，一天，一分一秒都不行，这就是他对戏，对师哥的执念，他分不清楚自己是现实中的人，还是戏台上的人。

但是袁四爷的执念是什么呢？就是他就喜欢的这种雌雄同体，喜欢的这种戏里面的美，他就会深深地沉溺于其中。所以我们再看张岱的《陶庵梦忆》中就讲了一句话，说：“人无癖，不可深交。”为什么呢？因为他没有深情。所以我们先不来评判袁四爷，只是就事论事，说这个人的性格中，的确有他非常执念的一面，在这方面，他跟蝶衣其实是惺惺相惜的。

那袁四爷就跟蝶衣讲了一段话，说：“霸王和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，才能人戏相融，有道是演员不动心，观众不动情，段小楼心有旁骛，那么你俩的戏倒不是霸王别姬，而是姬别霸王。”

所以你看，只有袁四爷在这件事上是最懂程蝶衣的，他知道这个人魔怔了，人戏不分，而他自己恰好也是一个魔怔的人，他就爱人戏不分的那种美。那在这个时候，有一个关键的东西出现了，还记不记得我们说过的那把剑？就是小豆子和小石头见过的，那把让人目眩神迷的宝剑，小石头特别喜欢对吧，可是那个时候，两个人都很穷，孩子之间的戏言。那小豆子就说师哥我给你买，那时候哪买得起？好巧不巧，这把剑在谁的手里呢？在袁四爷的手里。

这时候小豆子已经是程蝶衣了，蝶衣一眼看见这把剑，就觉得自己像梦游一样，他还记得那些时光，他心中只有那些时光，可是那个人跟着别人走了。结果袁四爷就扮上霸王，袁四爷和程蝶衣演了一出《霸王别姬》，就在这个晚上，袁四爷成了程蝶衣的霸王，那袁四爷也把这把剑送给了程蝶衣。他回去了之后，蝶衣就把这把宝剑送给了段小楼，你看，不管我怎么糟蹋自己，不管我怎么豁出去，我还是践守诺言，这个人是个死心眼，说出去的话也是一辈子，他认真。再也没有比程蝶衣更较真的人了。

小楼看着这个剑，一眼就认出来，这就是他小时候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个宝贝，说师弟，真好，说这就当送给我和菊仙的大婚的喜礼了。伤不伤人？伤人。可是段小楼是故意的吗？不是，就因为他不是，那么蝶衣的悲剧才显得特别的浓重。

可是菊仙在旁边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。所以这三个人的关系中，菊仙和程蝶衣之间的明争暗斗是特别出彩的。到了后来，段小楼因为不肯给日本人唱戏，然后就被打，那菊仙因为要去护着段小楼，被别人踢中了肚子。这个时候她已经怀有身孕了，然后流产了，那么维护秩序的来抓人，没有抓打架的，也没有抓被打的，那抓了谁呢？抓走了程蝶衣。为什么？说因为你是汉奸，你给日本人唱过戏。大家都特别的着急，那怎么办呢？段小楼说那我还得救他，他是我师弟，我怎么能不管他，我们是一家人。那菊仙就咬着牙，因为流产了之后，身体一直没恢复好，去见了袁四爷。她怎么去的呢？她抱着那把剑去的。

那袁四爷可送过蝶衣很多东西，自从他开始捧程蝶衣之后，你看他送过什么呢？讲究的首饰匣子，头面有点翠、双光水钻石、银钗、凤托子、珍珠耳坠子、四季花朵、绫罗绢缎，他给他置戏箱，然后添各种各样的东西，把金条熔化了做成金丝线绣到他的戏衣里面，裙袄上缀满了电光片。蝶衣说好重，怕是有五六斤。对，他对他挚爱的东西是特别舍得下本钱，那班主也在恭维说，你看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，好厉害。可是菊仙这么聪明，她也是看惯了人间世情的人尖子，她知道这把剑对袁四爷、程蝶衣来说是特别不一样的，所以既然要救蝶衣，菊仙就跟小楼一起，抱着这把剑去面见袁四爷，袁四爷见了这剑，一定会勾起一段情谊，那可是他们两个很难以忘怀的一个晚上。所以菊仙就说我把这东西还给您，这把剑还给袁四爷，为什么呢？因为我们要去搭救蝶衣，就怕钱不够。

所以当菊仙站在袁四爷的面前的时候，她万种温柔，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盛世，是花满楼的红人，但菊仙的心里可是有一石二鸟的主意。第一，这把剑还给袁四爷，让小楼看见，说这东西是有主的，省得你睹物思人。第二，借着这把剑，了却了欠程蝶衣的一段恩情，她也就心安了。你看看，这个女人的心思多么的缜密，可是我会一点都不讨厌她，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有真性情的女子，为什么呢？不就是那点痴心吗。

那在这一次，菊仙见到袁四爷的时候，他还是架子十足的，把小楼又数落了一顿，然后端着他的威严，那么他也去搭救了蝶衣。

最后一幕，袁四爷再出场的时候，就已经不一样了。

那是年，那袁四爷作为戏霸被镇压了，判处死刑，立即执行。那这一幕，段小楼 程蝶衣和菊仙都是看在眼里的，袁四爷跪在那里垂首不语，他蓬头垢面，里外带伤，半边脸肿了起来，嘴破了冒血泡，眼皮也耷拉着。

程蝶衣就看着他，就想当初他见到这个人的时候，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，满身是劲，肩膀曾经宽敞。这个书里面第一次出现袁四爷的名字，叫作戏霸袁世卿。在此之前，大家都尊称他四爷，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。

所以在这里蝶衣会说，所有的东西都翻篇了，那么蝶衣心里想的是什么呢？是我可以新生了，一切东西都卸下来了，他对新生是充满了期待的。所以就在这一年，蝶衣做了一个决定，他要做一个新人。

首先他决定戒掉自己抽了很多年的大烟，戒烟的过程非常痛苦，在这个过程中有一幕是很感人的，就是蝶衣把自己关在那个房子里面，浑身抽搐，流鼻涕，发抖，他觉得特别冷，他拼命地叫一个字，就是娘。

从小豆子九岁被他娘一刀剁掉，多余的那根小指头开始，他的娘再也没有出现过。就在这个时候蝶衣满床乱爬，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下去了，他又叫娘，那谁在他的身边呢？是菊仙。菊仙把他抱在怀里，就像娘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。在这个时候，这两个人之间这么多年的纠缠，明争暗斗，互怼包括怨愁，好像忽然之间有那么一些谅解，有那么一些肝胆相照的部分。那么接下来他们的命运会好吗？

在《霸王别姬》里面有两个人物非常重要，就是袁四爷和菊仙。为什么这么说？因为霸王和虞姬是当仁不让的主角，但是袁四爷和菊仙的出现，就推动了这个故事的发展，改变了它的节奏。

那整部书里面我最喜欢的女性，就是菊仙。在电影里，菊仙的扮演者是巩俐，所以我觉得菊仙跟巩俐真的很像，她符合了我对巩俐的认知，叫有情有义。

在上世纪年代，巴黎人说起中国，知道三个元素：长城、天安门、巩俐。所以那个时候，巩俐已经非常火了，而且、年，那应该是巩俐运气特别好的一年。年的时候，巩俐穿着一个大花背面的裙子，到威尼斯去领奖，非常风光，所有人都在看她。大橱窗里贴着她的照片，人们说，这个女孩子像太阳一样，吸引了我们的眼光，她比后面金色的城堡还要熠熠生辉。

那一年让巩俐走进巅峰的是张艺谋的电影《秋菊打官司》，她演一个土得掉渣的农妇。那么在年，《霸王别姬》为巩俐带来了荣誉，直到现在，巩俐在《霸王别姬》领奖的时候穿着白衬衫拍的那张照片，依然是我一看就要倒抽冷气的，我觉得她真的是太美了。但是我对巩俐的美是要过好多年，才能够看得懂的。巩俐身上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质，我写过一篇文章，我说巩俐就像是北方那种高杆大朵的花，她一点都不取悦，她甚至显得有点杀气，就是气场这个词，你不亲眼目睹，你就不能理解，到底是怎么回事。可是即便你亲身经历，亲眼目睹，你也搞不清楚它究竟是怎么来的。

我们有一次参加一个活动，就大家都坐在那里，然后忽然所有的人的目光和视线都朝这边转过去，发生了什么呢？就巩俐从那边走进来。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状况，我依然觉得非常神秘。可是我看见她，我就心里想说，她好出众，在一群人中，你一眼就能看到她，她的那种气场，是隔着屏幕，隔着红毯，隔着几百米还可以杀人的。

所以巩俐饰演菊仙在《霸王别姬》里出现，那第一场戏是什么呢？是跳楼。她一出现就是花满楼里的当红头牌姑娘，那因为客人调戏她，她就从那个楼上跳下来。那个楼有四层那么高，段小楼就站在楼下看着她，她咣当就跳下来了。那巩俐本人是有点恐高的，为了拍这场戏，提前喝了点白酒，壮了壮胆，就跳下来了。所以那个时候是一群特别疯魔，特别痴情的人，完成了电影《霸王别姬》。

有时候想想也很奇怪，我在想陈凯歌跟张艺谋到底是什么关系呢？那陈凯歌在自己的电影里，而且是巅峰之作里用了张艺谋的女人巩俐，那当时我不知道这个转弯到底是怎么促成的，但是起初，陈凯歌心目中的菊仙是梅艳芳。那徐枫就提出了一个不同的建议，说你看，李碧华的另一部作品《胭脂扣》，它的主演就是张国荣加梅艳芳，演的是十三少和女鬼如花。那么如果到了《霸王别姬》，还是张国荣加梅艳芳，大家会不会串戏？陈凯歌就被这个理由说服了，徐枫就推荐了巩俐。当时陈凯歌也讲，不是张艺谋的人吗？你看，其实大家还是会有自己情绪上挺难过的那个坎，但是人就是得珍爱一样东西，你珍爱这部电影，珍爱这个戏，其实好多事你都可以放在一边。所以最终巩俐出演了菊仙，我觉得也特别符合我对菊仙的理解。

那菊仙在《霸王别姬》中有几个很出彩的段落，她是直接改变了这个故事的结构的，让我印象很深刻的几段，我讲给大家听。

第一段就是菊仙遇见了段小楼，她本来就是一个风尘女子，可是这一刻她动了真情，她觉得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，这就是学戏的时候，小豆子和小石头听他师傅讲的，说人要自个儿成全自个儿。菊仙就非常大胆地说，我要为自己的命运做主，所以她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？叫作赎身。

菊仙是自赎自身，她和自己的老鸨，她们叫妈妈，讨价还价，这一段特别精彩，怎么讲呢？说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的纳闷，她多岁，描眉擦粉，发髻理的光溜，吃四方饭。当然，横草不拿，竖草不拈，只叼着一根，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剔牙。这个人物的形象是不是呼之欲出？

这个老鸨此刻厚红的嘴唇半歪着，为什么歪？她气坏了。她为什么气呢？就是眼前这个姑娘菊仙，可是她们的招牌。这姑娘干什么呢？云石桌上铺了一张湘绣圆台布，脂粉显能，上面堆着一堆银元、首饰、钞票。老鸨不说话，意犹未尽，那对面坐的菊仙姑娘就把满头的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来，一个一个地添在那个赎身的财务上，老鸨还不说话，表情就告诉你，还是不够，少来这套。其实老鸨就是舍不得，肉疼，不肯放了自己的摇钱树。可是菊仙倒像是下了死心，她淡淡一笑，那满头珠翠都摘了，首饰银元都给了，还有什么呢？一抬脚，把脚上的绣花鞋也脱掉了。这个鞋面上绣了凤回头，她头也不回，鞋往桌上一端，什么意思？我连鞋都脱给你了，就这么多。

这个老鸨也很动容，她就说了一句戏子无义，下面省略号，你肯定接得出来，是什么？婊子无情。可是在这里，所有的事情都翻过来了，菊仙就认定了那个戏子霸王段小楼，该对她有意，该为她负责，她就奔着这件事去了，她在赌。那么她自己呢？她就是有情。

所以在这里，李碧华说了一句，说她“一揖拜别，不管外头是狼是虎，往外就走，老鸨见到她光着脚空着手，自己给自己赎的身，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。”这个句子写得太好了。我就觉得李碧华得多爱菊仙，这句什么意思？

有的人会认为说，你风尘女子，什么叫风尘？就是脏，不干净，在最低的尘埃里头摸爬滚打。可是李碧华偏偏写它是白线袜子，这一走出去，才踩在了尘土上。她讲的是什么呢？是菊仙是清清白白的，菊仙是高贵的，骨子里是傲气的，她这一走出去才是进入了凡尘，叫堕入凡尘。

那菊仙这一走是为了谁？她就是为了段小楼卸妆，卸妆是一个专用的术语，菊仙这走出去就找到了段小楼，那这里面有一场戏也很精彩。其实小楼想到过菊仙会为他卸妆吗？没有。之前虽然在花满楼有戏剧性的那一幕，他就像霸王一样的拍了胸脯，说我包了，可是他没想过长远的打算。但菊仙来了，菊仙比他认真，程蝶衣也比他认真，所以菊仙在这个故事中和袁四爷一样，他们俩都是段小楼和程蝶衣的第三者。

段小楼打量了一下菊仙，才发现她怎么光着脚呢？然后菊仙就跟他讲，我给自己赎的身。声音很小，但非常坚定，段小楼一下就傻了，愣在那，没说出话。菊仙也不说话，等着。这个等特别重要，沉默有的时候力重千钧，就看谁顶得住。

这个时候，菊仙是什么样的反应呢？她压得重，又不相信自己会输，眼花乱转，就眼睛里面有泪。你说这是表演还是真情，我相信二者都有？菊仙可不是一个没心计的姑娘，可是她虽然有心计，她精明，但她重情重义，心地坦白，而且什么都来真的，这就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地方。

那接下来，这个视角一转，转到谁呢？转到了程蝶衣。

蝶衣在旁边看着，看着这一幕，他可比段小楼反应快多了，只见他的师哥脸色突然的一拧，当真了。那蝶衣的反应是什么？糟糕了，要坏事，怎么坏事呢？小楼就说了下面那句话，说：“好，说话算数。”这就相当于是哐敲了个章对吗？我认了，我说的我都认，这叫负责。所以对于一个男人来讲，不管他有多帅，不管他有多万人迷，不管他在台上唱得有多好听，如果他不能够为你负责，你就是输了。但在这里菊仙的半真半假的戏，和小楼在这时候半真半假的情，就促成了这件事一言为定。

结果所有的人就说段老板大喜了，这一出赛过《玉堂春》了，什么是《玉堂春》？这是戏曲故事嘛，赎身，然后两个人花好月圆，终成眷属。大家就在那里起哄，结果小楼又乐又急，说你看这终身的事，在那搓手，说戒指还没买呢？你就看出来小楼也是很憨，这一点我就忽然觉得，这个男人也有他特别可爱的地方，就是他一旦认真了，说话算数了，那个所有的欢喜劲都出来了，他就是欠别人推他这一把。

那结果菊仙一听，这个悬着的心噗通放下来，就宽了。那这个时候我们得看看，程蝶衣什么打算？程蝶衣有什么反应？

小楼说走，咱们先买双喜鞋。对，你看你这脚还光着。噗的一下，就看见一双绣鞋扔出来，丢在菊仙的脚下。谁呀？就是蝶衣。

蝶衣就仙一样的飘出来了，然后说：“菊仙小姐，我送你一双鞋。”这话肯定是咬着牙说的对吧，可是表面上不动声色，又问说：“菊仙小姐，你在哪儿学的这出《玉堂春》？”他把她当个戏子。菊仙说：“我哪敢学唱戏。”就怎么接这个话，蝶衣说什么呢？“不会唱戏就别撒狗血了。”这话说的好毒对不对，为什么毒？他嫉妒，心里已经吃了砒霜了，肝肠寸断了，特别紧张，这就是两个女子在斗。只有这一句话，菊仙立即心里头明镜似的，她就把这两个人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了，看了清楚，她难不难？她难，但菊仙是认认真真的要和段小楼过日子的，她只想图一个现世的安稳。

所以菊仙跟段小楼做了一对平凡的夫妇，她张罗着屋里头所有的大小的家务，她也照顾段小楼，她像妈一样的管着他，不让他喝那么多酒，不让他跟那些斗蛐蛐的人在一起混，她是真的像一个贤良的妻子，也像段小楼的妈，也是段小楼的姐姐。就在这个时候，菊仙身上就流露出中国传统女性的那一面，她想成为段小楼的一切，是他的女人，是他的妈妈，是他的妻子，是他的姐妹，是他的知己等等这些。所以她容得下蝶衣吗？她容不下。那你能理解吗？这谁都懂，我想成为他的一切，那你站在哪？可是蝶衣也是这样想的。所以这两个人的争斗，自始至终都没有化解开过。

那菊仙和程蝶衣过招，最精彩的一个段落在哪里呢？发生在宪兵队来了之后，那小楼不服气，脾气暴躁，顶撞人家，就被抓起来了。这个时候，菊仙就为了救自家的男人，她去求蝶衣，因为她就是一个在家里头的女子，蝶衣是场面上的人。

那这一段描写非常的精彩。

菊仙急得泪盈于睫，她非常窘，但是为了男人，她为了段小楼，就觉得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甲的手这么划着、撕着、掰着。她去说：“你帮小楼过这关，蝶衣，我感激你。”你看这话讲得很重，就这么骄傲的一个女子，现在是低下来，我宁可跪下来，为什么？我为了这个男人。

那蝶衣也很心焦，这个男人也是他一心想要护着的男人，可是他讨厌这个女人，所以这两个人之间这场戏非常的精彩。

书里写了菊仙的玲珑剔透，她直接问蝶衣你有什么条件？这该怎么接呢？蝶衣一笑眼睛闭上了，说哪来什么条件？你一下子就对比出来了，谁更急？在这种时刻，顶不住的人也就输了。菊仙的眼泪就掉下来了，她什么都明白，可是她没有办法。

那蝶衣怎么做呢？蝶衣这个时候伸出手，就款款地把她的眼泪擦掉，然后又帮对方把这个毛了的领子、鬓角都理了理，显得非常深情，好像两个人情投意合，没有一点嫌隙。结果蝶衣就说：“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，从小就在一起，”这说的是谁？说的是他和自己的师哥，其实蝶衣一直心中有这个梗，就是我们俩才是打小就在一起的一对，哪来的你呀？你来干什么呢？他说：“找个对手可不容易，大家卯上了才来劲。你有他，可我呢？就怕他根本没心思唱下去，晕头转向。”

就这一句话，菊仙就懂了，懂什么呀？蝶衣绝不会在她的面前承认，我就是嫉妒你，我嫉妒你跟我的师哥好，嫉妒他爱你，嫉妒你是他的妻子。他说的是什么？说我们两个是事业上的搭档，你看他得唱戏，他的心思不能放在别的地方，连你都是别的人和别的地方。菊仙听懂了吗？听懂了。菊仙说：“蝶衣，你就说个明白。”然后蝶衣就好像是在生气，又好像是在嗔怪，说：“结什么婚呢？真是，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。”

你看，所有的责任一板子就打在菊仙身上了，段小楼为什么要结婚？不就是因为你吗。我们就一直在戏里面做夫妻，他是霸王，我是虞姬，多好的日子。菊仙马上接着：“你要我离开小楼。”

两个聪明人过招，没有什么废话，速度多快。那蝶衣怎么说？你会怎么接？你会点点头，或者你看着办？还有什么更高明的回答。你看蝶衣怎么讲？蝶衣说：“噢，你说的也是，这话是你说的，离开小楼。”好像我还很吃惊，再想想，有道理，你看你这个提案我通过了，这甲方乙方的关系很明确。蝶衣暗暗满意，她自己说的，他没让她说对吧。但是他为小楼好，所以蝶衣就接了一句：“你也是为他好，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，不唱多可惜。”

话到这，就已经都说清楚了对吧？所以你看，这短短的一些对话，你来我往的这个心理暗战。所以李碧华在后面补了一句，说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。这是猫嘴里叼了一条鱼，你还想从它嘴里挖出来，难不难？难，可是你就得往外掏。

两个人使尽了全身的解数，所以到这儿就谈判结束了。菊仙心一横说：“我明白了，只要你把小楼给弄出来，我躲他远远的，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？”我觉得看到这觉得菊仙可真是不容易，可是调过头来想想，蝶衣也很不容易。

听到这，蝶衣只有四个字，叫整装出发，站起来走了，他去救小楼。怎么救呢？他去给宪兵队的队长，给日本军官唱了一出戏，戏唱完了，他的师哥就被放出来了。那结果他的师哥看见蝶衣之后，就对他破口大骂，说你怎么能给日本鬼子唱戏？立即跟他翻脸了，当场绝交。

蝶衣万万没想到，师哥竟然会跟他恩断义绝。结果这个时候，旁边停了辆黄包车，人影一动，是菊仙。她还是来了，她只是躲在旁边，然后菊仙走过来，就扶起小楼，两个人回家去了。

蝶衣把这看在眼里，他的想法是什么？是她早有准备，她背弃诺言，捡了现成的便宜，蝶衣永远忘不了菊仙亲口答应过，说我离他远远的。然后在蝶衣的心里就觉得，这是个天大的阴谋，蝶衣自己心里的台词是什么？说：“婊子的话你都信，白赔了这么多的屈辱。”最大的屈辱是什么呢？是来自段小楼的恶意。

有没有发现，直到这个时候，蝶衣都不恨小楼，他恨的是谁？他恨的是菊仙。他输了，输给了谁，他认为自己就是输给了菊仙。

在《霸王别姬》的故事中，有一个人叫小四。那这个人起初是不太被人注意的，他是谁呢？是一个小跟班，他跟着程蝶衣，就是伺候角儿的人。

那在梨园行当里面，你常常看到这种特别聪明的、伶俐的、俊俏的小孩，他就跟着角儿，鞍前马后地服侍，也偷着学点本事。那小四是一个很乖巧又很伶俐的人，蝶衣喜欢他，因为在他身上好像依稀看得到自己还是小豆子的时候那个模样。

小四真正的眉目清晰，是在程蝶衣跟段小楼拗断之后，有那么一段时间，蝶衣是非常萎靡不振的，为什么？因为幻灭。他一辈子最痴心的就是做虞姬，可是他没办法唱戏，他失去了霸王，他的师哥要跟他断绝关系。所以这个时候蝶衣能干什么呢？

看看他的处境。

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，蝶衣的心情没有寄托，就在这种颓废的音乐声中沉沦，他开始抽鸦片，他有成箱成柜子的戏服，他有很多收藏的小物件，说玩物丧志，他什么都要买最好的，为什么呢？这就是他的心愿，但愿能丧志，为什么这么讲？一旦人还有点不能磨灭的东西，就会痛苦。只有什么志气都没有了，你才能够甘愿沉沦。

我们身边有没有那种沉溺在游戏中间，天天打游戏，什么都不关心的人？或者是沉溺在麻将中间的人，也是沉溺于看什么玄幻小说的？就总之，当他对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要求，他就可以一味地沉沦下去，你也不能说他们不快乐。

这个时候的蝶衣就处于这种状态，那小四就是留在他身边最贴心的一个人，你看小四在做什么呢？

蝶衣最爱端详自己镜中的美色，所以他的身边放了好多好多的镜子，越来越多，方的、圆的、长的、大的、小的。那小四就在旁边服侍着他，把他当年的戏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给他看，恭维他说：“您看，您就是洛水中的神仙。”可是蝶衣多寂寞，在他最美的时候，他想要的所有的东西都不在身边。

他想要什么呢？你看人就是有那么点执念，你即便什么都有了，可是你想要的那个东西没有得到，你想要的那个人不在身边，你就觉得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。所以蝶衣说：“古人的魂都来陪伴我了，不来也罢了，反正还有小四，小四总是贴心贴身的。”那么小四有什么想法呢？我跟着你，我想学本事，我也想成角儿，因为你过得多好。

蝶衣看见小四穿着戏服站在她面前，看着这个人竭力地讨自己欢心，他也叹口气说：“老天爷还是要赏饭吃的，你不是这块料，你永远也成不了角儿。”残忍吧？真残忍。幻灭吧？谁幻灭呢？小四。

所以我有的时候在想，小四究竟是谁？就是在时代的流离颠沛中，人的命运有起有伏，那个成为主角的永远都是分子，程蝶衣是分子，段小楼也是分子，连菊仙都是分子，因为他们用了最大的力量，挣脱了自己原来的那些束缚和命运，拼命地想要朝不一样的方向走。可是小四是什么呢？小四就是分母，放到现在他就是键盘侠，是吃瓜群众，是路人甲路人乙。那么小四即便是在角儿的身边，他够不着这样的生活，小四即便是在命运的转折中，他也痛苦也挣扎，可是他更加容易被人忽略。

包括段小楼，他对小四一点都不尊重，他也不怎么看得上这个孩子。所以小四其实是愤愤不平的，可是他的这种不平能跟谁说呢？只能埋在心里。所以小四的性格中，会有非常难以宣泄的那种很压抑的部分。所以在后面的故事中，小四就成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拐点，每当小四出现，就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。

第一个拐点在什么时候？在袁四爷被当作戏霸镇压的时候，小四又出现了。书里面关于这一幕转折，是写得非常具体的。

袁四爷被宣判死刑，立即执行，蝶衣就在当场看着。接下来他看见一个很积极而且热情的青年走出来，带头喊着口号，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。对，那个旧的腐败的朽坏的时代已经翻篇了，这个时候需要新的人过来。就是在那个时候，你是角儿，你是爷，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，终于轮到我了，对不对？

所以小四从来没有那么满足过，小四非常的兴奋，他的影子笼罩在蝶衣的身上，好像在暗示说你的时代过去了。可是蝶衣当时是这么想的吗？不是。蝶衣会想着，新时代来了，我也很高兴，我也想要做一个新人。所以蝶衣、小楼就跟着大家一起去上识字班，去参加新的会议，然后去戒烟，改造自己，他们也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新生上。

那接下来就要提到一个人人都很难忘的年份，年。

那这一年，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演到闯入虎穴一场，蝶衣和小楼还在演戏，但是他们已经不是主角了，主角是谁呢？小四演杨子荣，他身穿解放军追剿队的服装，站得比所有的演员都高，胸有朝阳，智勇光辉，他握拳瞪眼，表现出非常兴奋的状态。

那这时候程蝶衣在干什么呢？

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，他们还是在场上，只是在跑龙套。段小楼在这个时候，他也演了一个角色，他就是演那个无名鼠辈，八大金刚中的一员。但是在这个方寸之地上，段小楼突然之间，声如裂帛地吼了一句台词，说：“宰了这个兔崽子！”结果台下的观众忽然之间一愣，就好像久违的故人回来了，就一时忘形，鼓起掌来，还有人大声地喊好说好，这才是正宗的花脸，真过瘾。

我看到这里，我也忍不住想笑，我会觉得任何时候，这个手艺都是藏不住的。小楼在这个时候，也有他霸王的那一面，就他忍不住要得意，忍不住要炫技，忍不住要暴露出来。你看，英雄在此。

所以杨子荣下一句在唱的是什么，大家都不关心了。小四照样唱了，脸上特别的不高兴，但是蝶衣没发现，小楼也没发现，他觉得好来劲。你看我演一个坏人，演个配角，可是我这一嗓子出去，就是真功夫不倒，这么多人很好，你看你们都是识货的，他好满意。

但有没有人看出不祥的预兆呢？有，这个人是谁？就是菊仙。

菊仙在上场门那一瞧，说戏外有戏，台上的那些戏痴就只是觉得只要功夫到了，搁在哪都成。可是菊仙真是玲珑心窍，而且看惯了事情，她一看小四，这个人眼神好复杂。两个人一对眼神，菊仙心里就咯噔一下，觉得好慌。

菊仙的这个慌，就给菊仙后来的命运埋下了伏笔。

那这个命运是什么呢？其实就是真实的历史写照。

段小楼，程蝶衣被作为牛鬼蛇神都去游街了，就有干部来跟菊仙说，说菊仙，你结合实际情况，认清楚方向，你要跟段小楼分开，划清界限，以后你们两个是两相拖累。那菊仙怎么表态呢？

菊仙意外的冷静，她说：“我不离开他，大伙费心了，我会等着小楼的。”这里有一句话说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了一下，挺了挺身子，多岁的妇人了，但菊仙的妩媚劲全都回来了。她说：“我不离婚，我受得了，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。”

我看到这里，我就心里想，什么叫有情有义？就是骨头硬，在特别关键的时刻你扛得住。所以我们就说，《霸王别姬》整部小说里面，不是在写政治，也不是在写爱情的纠葛，它写的是人性。人性是什么？它经不起考验，可是所有动荡的时局，恰恰都是在考验人性。所以在那些紧要关头，就能够看出人和人还是不一样的。

比如菊仙在这个时刻，我就非常的感动，所以人不是没有选择的，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做错事情，或者会软弱会妥协，这些都没有什么要指责。但是每个人都得守住一条底线，那有的人底线高一点，有的人底线低一点。

那这个时候我看着菊仙，我就心想，这真的是一个珍贵的女人。那这个珍贵的女人，下场是什么呢？看过《霸王别姬》那部电影的就知道，大家被批斗的时候，互相检举揭发，段小楼要揭发程蝶衣，程蝶衣要揭发段小楼。本来都是挑着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说的，但是慢慢地，你就会发现人在扭曲。

有一个红卫兵突然把反革命罪证——一把宝剑拿出来。我们之前讲过，这把宝剑简直就是命运的证据，是一个不开口的证人。在段小楼眼前一晃，说这把剑是程蝶衣送给你的吗？什么来头？这个时候段小楼怎么说？段小楼说是他给大戏霸，杀千刀的袁四爷当什么，我都说不出口，当相公得来的。

这时候，就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“小楼！”这声是谁叫的？可不是蝶衣，是菊仙。所有人都大吃一惊，我当时觉得心里一抖，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我看到这里觉得心里一颤，菊仙在这时候，冲出来喊的这一声，她还是在护着，护着谁？护着蝶衣。这是蝶衣终身不愿意再看一眼的疮疤，就被段小楼猛力一揭，血污狼藉。

这一下蝶衣就疯了，疯了之后蝶衣说了什么呢？蝶衣揭发段小楼，就搭上了菊仙，他就说菊仙是婊子，原来是青楼里的人。书里是说蝶衣如此卖力，不单小楼，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。

小楼瞪着双目，他完全不认识蝶衣了。他们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，怎么这么陌生？你看人性真的经不起考验，蝶衣一生都没有讲过那么多的话，大家都恐怖地望着他。蝶衣把所有的火，所有的愤怒，一生中的不得意和疯狂全部发泄在了菊仙的身上。

那这个时候菊仙怎么样呢？我看到这，我就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。

菊仙被揭发，菊仙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一样的袒露在大家面前，她的声音非常冷静，她把头抬起来，她说：“我虽是婊子出身，你们不要瞧不起，我可是跟定了一个男人的。过去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，要妻子清算丈夫的。小楼，我死不悔改，下辈子投胎，我还要嫁你。”

这番话说出来，骨头真硬，对吧？然后一群人就冲过去，把她摁在地上，说剃阴阳头。一辈子都那么漂亮的菊仙就被摁在那，一人拎刀，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，带着血。她什么也不说，承受了一切。

眼看着菊仙就要被抓走了，这个时候大家万万没有想到，小楼突然说：“我都认，我跟她划清界限，我坚决离婚。”菊仙忽然就愣住了，剃着阴阳头的这个女人浑身一颤，慢慢地回头看着小楼。小楼就说：“我不爱这婊子，我离婚。”

接下来，那个疯了一样的蝶衣，这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的理智，他听见这句话，好像忽然觉得他一辈子的愿望都达成了。他就说：“别放过她，斗死这个臭婊子，斗她！”然后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，这个黑影说：“程蝶衣，你就省着点吧，你还瞧不起婊子，你们戏子跟婊子是同一路货色。”

你看我这么读这句话的时候，我都觉得浑身冰冷，不知道真的要承受这些话的人会怎么样。所以我们看过那么多真实发生过的悲剧，那是一段人人都不愿意面对的过去，那这个黑影是谁呀？你们猜对了，小四。

所以在每一个命运的拐点中，只要小四出现，他就会朝着更坏的一面掉下去。

蝶衣不敢相信这是小四，这就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小四。但小四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，声泪俱下，苦大仇深，他表现得比谁都要积极。蝶衣突然就疯了一样地喊说：“你们骗我，你们都骗我！”

我觉得在这个时刻，蝶衣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。那么菊仙怎么样呢？菊仙上吊了。她一身鲜红的嫁衣，喜气洋洋，她已经被剃了阴阳头，一半有头发，一半没有头发。那个披散下来的头发就在那，还簪上了一朵红花。什么人簪红花？那是新娘子的专利。菊仙已经四十多岁了，但是她一点也不显老，她还画上了艳装，好像瞬间就回到她刚刚嫁给小楼的时候。她穿着的那个红衣是什么呢是她躲过了无数次的抄家，然后躲过无数次的搜查，藏下来的嫁衣，就是她嫁给小楼的那一天，穿的喜服。

当年那个一脸酡红的新娘子，娇艳欲滴，她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：“你看，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，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。”然后小楼把她拦腰抱住，丢在床上，说：“妖精。”她要的是什么呢？她一直跟小楼说一句话，只要你要我，不管小楼的命运几起几伏，她一直跟着小楼。就只为了这一句话。

但是到了这里你才会理解，所谓的《霸王别姬》，在舞台上是程蝶衣跟段小楼的告别，可是在生活中，是菊仙跟段小楼的告别。菊仙才是那个虞姬，“君王意气尽，贱妾何聊生。”我看到这里，我还是很敬重菊仙。不管这个命运有多么的悲惨，可是她一直那么要强，她一直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。她自己赎身，她自愿地跟着小楼，吃苦也行享福也行，她都撑得住，到最后她也是自己了断。

所以我看到有人问说菊仙在自尽的时候，她恨不恨程蝶衣？我觉得不恨。那她恨不恨段小楼呢？我觉得也不恨，为什么这样讲？因为恨就意味着不甘心，如果不甘心，你就会挣扎着往下活。可是这一刻，菊仙什么都不要了，所以她什么都放下了，一切都破灭了之后，最后就是空的。

是不是有点像那个安徒生的童话《小美人鱼》，到最后那一刻，她失去了王子，但她也不想杀掉王子，也不想杀死王子的那个新娘，她就是化为了泡沫，在阳光照耀的海面上，永远不再来了。

所以此情此景，就是你我分别之日，诀别之时，不再见了。

《霸王别姬》的故事结束了吗？

在《史记》里面，霸王告别的是他的宝马，他的美人，他的江山，他的抱负，他的父老乡亲，他了断了自己。

那么在戏台上，是虞姬在霸王面前挥刀自刎，告别了需要他直面的那个悲剧的到来，他提前离开了。

但在《霸王别姬》这本书里，显然更加的冷静和残酷。因为程蝶衣没有那么好命，他并不能像戏台上的那个虞姬一样，一刀就杀死了自己。有的时候，当你心如死灰，你却发现连死都是不能够自主的。

所以电影可以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，但是在小说里面却比电影要漫长得多，可能真实的生活，也会比戏剧漫长得多。

那最终小说里的段小楼和程蝶衣究竟是怎么收尾的呢？

小楼被下放，劳动改造，去了一个他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地方，在闽江的下游——福州。他的嗓子倒了，他也落了一身的病，不能再唱了。后来他辗转去了香港，就定居在了那里。

很奇怪，就在这段时间，他也想过蝶衣究竟在哪呢？听说是在酒泉，那是一个很荒凉的地方。他觉得今生他们不会再见面了，所以他原谅了蝶衣，为什么呢？当明知永远失去时，特别地觉得他好，恩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。

这句话里，其实是非常让人悲伤的。就像是王小波所写的一句话，就是生活的重锤，一下一下地敲在你的身上，然后人就慢慢地老了，慢慢地弱了，慢慢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。但万万没有想到，就在香港，有一天，小楼忽然看见了一张广告牌上面写着北京京剧团的演出，赫然有一个名字——程蝶衣。

他吓了一跳！没错，他们竟然兜兜转转的，终有相逢之时。

那这个时候的蝶衣也已经老了，他只剩了九根手指。他的确在酒泉待了很久，就是那个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的地方，他天天用他风华绝代的手，用他已经残缺的手，在打磨夜光杯。后来京剧团恢复了，蝶衣又被招了回来，因为他曾经是个角儿，虽然不能够上台唱了，但是他会化妆。当年演出的时候，虞姬是亲手为霸王勾脸的。可是当年的程蝶衣和段小楼都已经不在了，他们都是死过了一回，还存活在人世间的人。

这一场重逢是意料之外的事，但好像两个人都等了很久了。

那当天蝶衣就特意请了假，两个人单独相处，干什么呢？他们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，就是你做霸王，我做虞姬。所以两个人又来到了演出的后台，那里已经没有人了，戏院池座，没有观众，没有音乐，没有掌声。这一刻，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观众，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演员。

已经上妆的两张脸油彩一盖，看不出什么饱受岁月的摧残。两个人一个清瘦倨傲，一个双目炯炯有神，精神抖擞，好像只要上了台，那个精气神就回来了，还得有个人样，他们还是角。唱什么呢？还是《霸王别姬》，两个人最熟悉的那一段。最后几句话，“汉兵已略地，四面楚歌声。君王意气尽，贱妾何聊生。”

听到这几句你会想到谁？所有的人和事，可能都像走马灯一样的在眼前跑。但是他们都过去了，此刻只剩下台上孤零零的这两个人。然后虞姬抽出宝剑，一刀划下去，血花四溅。我看到这心里一紧，可是这一切发生了吗？没有，这是小豆子的想象，却不是程蝶衣的现实。所以蝶衣会觉得，他还不如台上的那个虞姬，虞姬还能逃避，可是他不能。戏是可以结束的，但活下去是更加漫长的一件事。

所以在《霸王别姬》这本小说的结尾，是引用了戏剧里面的一些唱词，其中有一段，我也想作为结尾讲给大家听。

在乱捶的锣鼓声中，就是那个当当当敲鼓点的声音中，虞姬面向项羽向前走三步，伸手索剑。如果你们会那个京剧的念白，你就知道“剑来”，就拿剑来！可是项羽呢？就摇手摁住剑，向后退三步。然后两个人就在小小的舞台上，虞姬向右转身，项羽向左转身，转了一圈，一同往里走，又碰面。碰面之时怎样呢？虞姬仍然伸手索剑，向前三步。项羽呢？摇摇手，摁住剑，后退三步。

接下来虞姬向左转身，项羽向右转身，转一圈又碰面，碰面又如何呢？还是那个动作，索剑，摇手不给。可是这个时候，虞姬求剑不得，可是一心求死，他就想一头撞死。项羽把他拦住说：“妃子不可。”虞姬就心生一计，指着外面说：“大王，汉兵，他他他杀过来了！”项羽信以为真，出去一看说：“待孤看来，待孤看来。”虞姬拔出剑来，看了一眼说：“罢！”然后一剑下去。只听项羽一声：“唉呀！”落幕了。

最后，我就在想，程蝶衣一辈子的心愿，就是做虞姬。可是命运的沉沉浮浮、兜兜转转，终于是不能。但我始终记得他说的那句话，那么强大的心愿：“说好了一辈子 ，差一年，一个月，一个时辰，都不算一辈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