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狙击手》全集在线观看 - 电影 - 努努影院

八二年的提干表是掺了高粱壳的糙黄色，边角还印着"备战备荒为人民"的暗纹。当指导员把表格拍在我床头时，隔壁连队的起床号正刺破豫中平原的晨雾，远处打靶场传来式手枪特有的闷响——三短一长，那是三连长又在给怀孕的媳妇打野兔加餐。

我盯着表格上"家庭成分"栏渗开的蓝墨水，听见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动。父亲作为留用技术人员在文革期间跳了碱水池，这行字要是填上去，政治处的印泥怕是要凝成血痂。窗外的单杠区飘来新兵蛋子的汗酸味，他们正为下个月的全军比武加练，作训服磨擦铁杆的沙沙声像极了母亲当年在劳改农场筛沙子的动静。

老团长把我叫到靶场后的杨树林时，战术背心上还别着半截冒烟的烟斗。他踢开脚边黄澄澄的弹壳，从裤兜掏出个铝制饭盒，掀开盖是六块方方正正的绿豆糕。"你嫂子昨儿去军区开会捎的，"他故意咬得碎渣乱溅，"听说上海牌轿车后座的海绵垫里，能掏出整盒的奶油曲奇。"

我攥着提干表的手指开始发麻。三百米外的胸环靶突然传来"咚"的命中声，那是团部新配的狙击手在试式微声步枪。老团长突然用烟斗戳我肋骨："小崽子，知道为啥让你管油料库？"不等我回答，他朝三十米外的电话线杆努努嘴，"上个月拉练，五连的愣头青把柴油灌进炊事班水缸——你猜怎么着？全连喝了三天墨鱼汤！"

靶场尽头的警戒哨换岗时，我瞥见文书小跑着送来师部的加密电报。老团长扫了眼电文，突然把烟斗里的灰烬磕在我鞋面上："下月去石家庄步校进修的名额，我给改成汽车连小王了。"他转身时作训服蹭过杨树皮，带落几片早衰的枯叶，"那小子对象在纺织厂闹绝食呢，说再不见面就吞缝纫机油。"

交还提干表那天下着冻雨，政委办公室的炉子漏煤烟。表格边角的"同意"字样已经盖了红章，我拿钢笔尖蘸着红墨水，在骑缝处画出条扭曲的分界线。窗外汽车连正在发动老解放卡车，引擎的咳嗽声混着雨点砸车篷的噼啪响，像极了父亲临终前那台老式呼吸机的节奏。

退伍前夜，后勤科的老李塞给我个军用挎包，里面是二十个压扁的黄桃罐头。"团长让给的，"他故意把钥匙串摇得哗啦响，"说让你补补脑，别转业到地方让人卖了还数钱。"包底还压着张郑州机械厂的介绍信，背面用红铅笔描了朵歪歪扭扭的牡丹——后来才知道，那是团长患帕金森的老伴颤抖着手画的。

零三年在郑州百货大楼撞见小芸时，她正踮脚够货架顶层的蜂花洗发膏。呢子军装改的列宁装下摆扫落几袋洗衣粉，我弯腰去捡的瞬间，她突然用保定口音惊呼："你就是当年油料库的活账本！"收银台后的石英钟当当报时，震得玻璃柜台里的上海表微微颤动。

我们坐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分食烤红薯，她掰薯肉的动作和团长磕烟灰的姿态如出一辙。"其实那年的提干指标，"她突然朝湖面扔了块薯皮，惊起几只绿头鸭，"是拿爸爸的退休待遇换的。"冰层下的鲤鱼撞出闷响，她哈出的白气缠绕着公园喇叭里的《血染的风采》，"你在靶场说的那些话，他回来摔了最宝贝的景德镇茶缸。"

暮色爬上中原纪念塔时，小芸从人造革挎包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。封口处的浆糊已经发黄，里面是八张泛白的《解放军报》，日期从八二年三月到九月。"每期三版右下角，"她指尖划过某篇报道的配图，照片里戴眼镜的参谋正在调试火炮标尺，"爸爸用红笔圈了所有带'油料'二字的文章。"

公园围墙外驶过拉猪崽的解放卡车，熟悉的柴油尾气里，我忽然想起八三年冬天收到的那封匿名信。信纸是从工作手册撕的，用仿宋体写着"郑州机械厂锅炉房招司炉工"，空白处还印着半枚油污的指纹——现在想来，那该是老团长用打靶归来的手抹上的印记。

去年清明给老团长扫墓，发现汉白玉墓碑前摆着盒没拆封的上海牌香皂。小芸说这是她妈最后的清醒时刻，非要往包里塞的"体面物件"。山风掠过墓园的松树林，掀开香皂盒的绸带，露出里面夹着的五寸照片——八二年全团干部合影上，我的身影被剪成锯齿状的空缺，边缘还粘着几粒陈年的高粱壳。

下山时遇见守墓人修剪冬青，电推子的嗡嗡声里，小芸突然说起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夜。昏迷三年的老团长在病床上突然睁眼，盯着电视里的驻港部队装甲车看了十分钟，最后含混地吐出句"油管要加防冻液"，又沉沉睡去。军区总院的霓虹灯透过ICU玻璃，在他脸上投下迷彩般的斑驳光影。

如今我书桌抽屉里还锁着那张褪色的提干表，背面用蓝黑钢笔写着八位数的转业安置编号。有时深夜伏案写材料，台灯会把表格的暗纹投射到墙面上，那些"备战备荒"的阴文随着电流声微微颤动，恍如当年油料库地下储罐传来的沉闷回响。窗外的雾霾里若隐若现着起重机臂架的轮廓，像极了八二年靶场上那些永远指向正北方向的枪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