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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wazhu 2025-05-16 14:27 1 浏览

感动无数痴情男女-卓依婷《 杜十娘》


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》是明代冯梦龙《三言二拍》中名篇,作者讲述了一则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,文中描述了京城名妓杜十娘,对爱情渴望与追求,为了获得新生,更为了与爱人长相厮守,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终生托付给“真爱”;然而所谓的“真爱”李甲,表面上“忠诚老实”,其实不过是一个懦弱自私、屈于礼教的纨绔子弟;最终,海誓山盟的爱情,经不起金钱、现实的考验,在一个贪恋十娘美色的奸人孙富挑唆下,以千金价格交换十娘;杜十娘爱情遭到背叛,刚刚燃起对美好生活的向往,瞬间破灭崩塌,最后刚烈赴死。

明朝万历年间,浙江绍兴府有一宦家公子,名叫李甲,父亲曾任布政使,“官二代”李甲自幼读书,但一直未能考取功名,家里便捐钱捐粮给政府,送李甲到北京国子监读书,以图弄个小小的前程。

读书期间,李甲与同乡柳遇春一起去教坊司游玩,这教坊司是达官贵人欣赏歌舞及吃喝玩乐的地方,期间认识了杜十娘。杜十娘是个肤白、唇红、齿白的美貌女子,十三岁便开始接客,而今已经十九岁了越发美艳动人,七年内不知多少公子王孙拜倒在石榴裙下,一个个对她痴情不改,甚至为她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。

且说李甲年少风流,未尝女色,自遇上了杜十娘,一见钟情,喜不自胜,把花柳的心思全放在了杜十娘一人身上。李甲一表人才,性格温存,又舍得花钱讨巧。杜十娘也是有心偏爱,两人情投意合。

杜十娘见老鸨贪财无义,久有从良之心,又见李公子为人忠厚实诚,就有心跟他长相厮守。奈何的是,李甲惧怕老父亲,一直没敢应承下来。虽是如此,两人情好日密,朝欢暮乐,终日相守,如夫妻一般。

再说老鸨见杜十娘被李甲占住了,别的富家巨富闻名上门求见,都被回绝了。起初时,李公子大手大脚地花钱,老鸨谄媚奉承。不知不觉过了一年,李公子渐渐囊中羞涩,手头也不宽裕了。这个老鸨便有些怠慢了。李甲的父亲听闻儿子在京嫖娼,写了好几封信叫他回家。但李甲迷恋杜十娘美色,始终往后拖延时日。后来,李甲听闻父亲在家发怒,越发不敢回去了。

俗话说:以利相交者,利尽而疏;但杜十娘真心对李甲好,见他手头愈紧,心头对他愈热。老鸨想让十娘打发李甲走,但十娘就是不松口;自己唐突了李甲好几回,想激怒他,好让他识趣地离开。可是,李甲性情温和,不吃这一套,搞得老鸨也没办法,只能找茬骂十娘道:“我们是行户人家,吃穿全靠客人,前门迎新、后门送旧,门庭人来人往,钱帛才能堆成垛。自从李甲来这,混吃混喝一年有余,莫说有新客,就连旧主顾都断了,分明是接了个钟馗,连小鬼也不上门了,弄得老娘一家人吃上顿愁下顿,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
杜十娘被骂,耐不住性子,便回道:“那李公子也不是空手上门的,也曾在这撒过大钱的!”老鸨则说:“此一时、彼一时,今日你让他掏些钱来,给老娘买些柴米,养你俩口子也好。别人家养的女儿是摇钱树,偏我家晦气,养了个散财白虎,开了门七件事,哪样都要老身我操心,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,教我衣食从何处来?你对那穷汉说:有本事拿出几两银子给我,就让你跟他走,我别处再讨个丫头不更好?”十娘说:“妈妈,此话是真是假?”老鸨知道李甲已经囊中羞涩,衣服都典当了,料他没有银子,便答道:“老娘从不说谎,当真。”十娘道:“妈妈,你要他多少银子?”妈妈道:“若是别人,起码千两银子;也可怜那穷汉,只要他三百两,我再讨一个粉头替你;但有一件事要说清楚,必须三日内交给我,左手交银子,右手我放人。若三日没银子交,甭说什么公子不公子,一顿乱棍把他打出去不可,休怪老身不可客气!”十娘接着说:“公子虽说手头上没银子,但三百两还是能筹来的。只是三日时间太紧,能不能宽限他十日?”老鸨想道:这穷汉就凭一双空手,限他一百日也难讨来银子?没有银子,料他没有颜面上门。那时十娘也就没话可讲了。”想到这,便答道:“看你面子,便宽限到十日。如果第十日没有银子,不干老娘的事。”十娘道:“若十日内没银子,料他也无颜面上门了;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,妈妈又反悔起来。”老鸨道:“老身已经五十多岁了,不是信口雌黄的小儿,怎能说谎?不信与你击掌为誓。若反悔,来生做猪做狗!”

当夜,杜十娘与李甲在枕边商议终身之事,李公子说:“我非没有此心,但从教坊司迁籍费用甚多,没有千金是办不成的。现在我囊空如洗,这可怎么办呢?”十娘道:“我已与妈妈商议只要三百两,但必须十日内筹措成。郎君虽然没有银两,难道就没有亲友可以借吗?倘若如数筹的,妾就是郎君的了,省得受虔婆之气。”李甲道:“因我留恋教坊司院,亲友都不和我来往了。明天我到每家去告别,就说筹回家的路费,或许可以凑齐。”十娘道:“郎君用心办事,听候佳音。”李甲道:“不须分付。”

且说李甲来到亲友处,假借说要回乡来告别,众人听了也很高兴,接着说到缺少回家路费要借钱,众人一听脸色就变了。也难怪大家没好脸色,都知道李甲是风流公子,迷恋烟花柳巷,一年多没有回家了,老父亲都气坏了身子。今日,他突然提出要回家,谁知是真是假,倘若以借盘缠为名把钱骗到手,又去还风流债,其父知道了,不会说借钱给其子是好意,难免怪罪自己多事,不如不借钱反倒干净。于是,众人都一一回道:“目前,手头也不宽松,实在难以资助,惭愧,惭愧!”人人如此,个个皆然,没有一个慷慨解囊的。李甲求了个遍,有的磨不开面子,总共许诺了一、二十两银子。李甲一连奔走了三天,再无进展,又不敢把实情告诉十娘,每日只是含糊地应付十娘;第四天实在应付不过去了,就羞于回教坊司院。平日间,有杜十娘处可以投宿,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,只得往同乡柳公子寓所借住一宿。

柳公子见李甲愁容满面,问其缘故。李甲便将杜十娘愿嫁之事,都细细说了一遍。柳公子摇摇头说:“未必,未必。那杜十娘是教坊司中排名第一,要从良怕要十斛明珠和千金聘礼,那老鸨如何只要你区区三百两?想是老鸨嫌弃你没钱,白白占着她的女儿,设计想打发你离开。那十娘与你相处已久,碍于情面,不好明说;明知你手里没钱,故意说三百两卖你个人情,限你十日;若十日没有,你也不好上门;便是你再上门,她会一味笑话你,让你毫无颜面,自然不会赖着不走,此乃烟花巷里逐客之计。你要三思,休被其迷惑了。据我猜测,不如早早的开溜为上。”

李甲听了,怔了半晌没言语,心中也是疑惑不定。柳公子又说:“公子不要拿错了主意,你若真是回乡,几两盘缠还是有人接济的;若是要三百两时,莫说十日,就是十个月也难凑齐。那烟花柳巷早就算定你没处借钱,故意设法刁难你。”李甲说:“兄长,所言极是。”李甲口里虽说如此,但心中还是割舍不下,依旧每日到外边到处央求,只是夜里不进十娘院门。

李甲在柳公子寓所中一连住了三日,时间已经过去六日了。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门,十分着急,就让下人四儿到街上去寻找。四儿寻到大街,恰好遇见李甲。四儿叫道:“李公子,十娘在家里等你。”李甲自觉没有颜面,答道:“今日没有功夫,明日再去吧。”四儿奉了十娘之命,一把扯住,死也不放,说道:“十娘叫我找你,务必让你跟我一同回去。”李甲心上也十分挂念十娘,没办法,只得随四儿回到教坊司院,见了十娘,默默无语。杜十娘问道:“筹钱之事怎么样了?”李甲忍不住流下眼泪,杜十娘看到这种情况,说道:“莫不是人情淡薄,不能凑足三百两?”李甲含泪而言:“真是开口求人难,一连奔走六日,双手空空羞于见十娘,故这几日不敢进院。今日如不是你叫我来,我都羞于进门;不是我不用心,是世道就是如此。”杜十娘说:“这些话不要让妈妈知道了。郎君今夜且住这里,妾要与你商议。”十娘自备酒菜,与李公子欢喜对饮。

到了夜半时分,杜十娘对李甲说:“郎君果真不能借来一钱吗?妾终身之事,可怎么办呢?”李甲只是流泪,不说一句话。渐渐到五更天明之时,十娘说:“我睡的被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,这是我私下存的,郎君可拿去。三百两,妾拿出一半,郎君再去筹另一半,应该轻松一点。只剩下四天时间,千万不要耽误了!”十娘起身将被褥给了李甲,李甲真是喜从天降。李甲唤人抱走被褥,径直到了柳公子寓所内中,又把昨夜之事告诉柳公子;接着,李甲将被褥拆开来看,棉絮中裹着零碎银子,果真有一百五十两。柳公子大惊道:“此妇人真是有心人。既是真情,不可相负,我当为公子谋划此事。”李甲道:“倘若真成了,决不相负。”当下,柳公子留李甲在寓所内,自己四处帮着去借贷;两日之内,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李甲道:“我代你借债,不是为你,实为可怜杜十娘一片真情。”

李甲凑足了三百两银子,真是笑逐颜开,欣然来见杜十娘,刚是第九日,还不到第十日。杜十娘问道:“前些天,分毫难以借到,今日为何就借到了一百五十两?”李甲将柳公子代为借钱之事,又复述了一遍。十娘摸着额头说:“我们二人之事遂了心愿,柳公子出了大力!”两个人欢天喜地,在院中过了一晚。

次日一早,十娘对李甲道:“这些银一交,便可随郎君离开这里,回家所乘车船需要预备了。昨日,妾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,郎君可收下为盘缠。”李甲也正为路费发愁,但不敢向十娘开口,没想到十娘已经预备,得了钱甚是高兴。话还没说完,老鸨恰好来敲门,并说到:“十娘,今日已是第十日了。”李甲听闻开门迎接,说道:“承妈妈厚意,正欲请你过来。”说完,就把三百两银子放在桌上。老鸨没想到李甲筹到钱,不仅脸色大变,似有后悔之意。杜十娘说:“女儿在妈妈家中八年了,所挣的金帛不下数千金了。今日从良美事,又妈妈亲口所允诺,三百两不差分毫,又不曾超过期限。倘若妈妈失信不允许,李公子拿钱走人,女儿即刻自尽。恐到那时人财两空,后悔来之不及。”老鸨无言以对,磨蹭了半天,只得称兑了银子,说道:“事已至此,料也留不住你了;只是你要走,此刻便走,平时穿戴衣饰之类东西,休想带走毫厘!”说罢,将李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,拿来锁就把门给锁上了。此时是九月天气,十娘刚刚起床,尚未梳洗完毕,随身穿的是旧衣服,就拜了拜老鸨,李甲也作了一揖;一夫一妇两人结伴,欲离开老鸨大门。

李甲对十娘说道:“我去唤个小轿来抬你,暂去柳公子寓所,再作打算。”杜十娘道:“院中诸姊妹平日感情很深,理应道个别。况且又承蒙她们借与路费,不可不谢。”于是,十娘同李甲到各姊妹处谢别。姊妹中唯谢月朗、徐素素与十娘最为亲近,十娘先到谢月朗家。月朗见十娘身穿旧衣衫,惊问其中缘故。杜十娘细细复述了一遍,又引李甲相见。十娘指月朗道:“前日路资,就是这位谢姐姐所借的,郎君可致谢。”李甲连连作揖。谢月朗一面帮十娘梳洗,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。杜十娘梳洗完毕,谢、徐二位美人各拿出自己的锦袖花裙、头饰绣鞋等物品,将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,备酒菜作为庆贺筵席。谢月朗又让出卧房与李甲、十娘二人过宿。第二天,又大排筵席,遍请院中姊妹们。凡与杜十娘交往深厚的,没有一个缺席的,都与他夫妇两人把盏言欢,吹拉弹唱、轻歌蔓舞,各尽所能,直至深夜才尽兴,十娘向众姊妹们一一致谢。众姊妹们道:“十娘为女辈中风流人物,今从李公子而去,我们在一起时日不多。哪天远行?姊妹们应当送行。”谢月朗道:“十娘定下归期,我会告诉大家的。但十娘千里同郎君远行,没有任何行囊,我们应当筹备一些,不要让十娘路上受苦。”众姊妹们齐响应后便散去。

当晚,李甲和十娘仍住在谢月朗家。睡至五更,十娘对李甲说:“我们回去后,到何处安身?郎君是否已有计划?”李甲道:“现在老父亲还在生我的气,若知道我把你娶到家,必定更生气,反而连累了你。我辗转寻思,尚未想出万全之策。”杜十娘说:“父子天性,岂能断绝?既然事已至此,不如与郎君在苏、杭胜地,先找一个临时住处。郎君先回到家,求亲朋好友在老父亲面前多多劝解,然后再携妾回家,想毕才能安妥。”李甲说:“此言甚为妥当。”

次日,二人起身辞别了谢月朗,暂时前往柳公子寓中,整理行囊。杜十娘见了柳公子,便倒身下拜,说道:“他日,我夫妇必当重谢。”柳公子慌忙答礼道:“十娘情真意坚,不以贫贱而改变心志,乃女中豪杰。我只是成人之美,何足挂齿!”三人又欢饮了一日酒。次日早上,定下了出行吉日,雇下了轿马;杜十娘又让人送信给谢月朗。

临行之日,只见轿舆纷纷而至,乃是谢月朗和徐素素拉着众姊妹来送行。谢月朗道:“十娘要与郎君千里远行,囊中必定羞涩,我们不能忘了之前交情;今日一起凑了盘缠,十娘可以收了;路上需用钱的地方较多,亦可提供些帮助。”说罢,命人拿出一副描金小木箱,锁的十分牢固,不知有啥东西在里面。杜十娘也不打开看,也不推辞,但是殷勤作谢而已。不一会儿,轿马都集齐了,轿夫催促起身。柳公子倒了三杯送别酒后,和众美人送他们夫妇二人到崇文门外,然后垂泪而别。

且说李甲同杜十娘行至潞河,从陆路转为舟船,恰好瓜州来的顺风船正要起程返回,讲定好船钱,专门租下一个舱口。上了船,李甲囊中已经分文不剩。十娘给他二十两银子,李甲在教坊司院嫖得精光,十娘给的银子到手,就去当铺赎回了几件衣服,又置办了一些铺盖,余下的付了轿马费用。李甲正当愁闷,十娘说:“郎君不要担忧,众姊妹们给了一些赠银,正好可以用。”于是,取来钥匙打开木箱。李甲在一旁自觉惭愧,也不敢窥探箱中虚实。只见十娘从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,掷于桌上说:“郎君可打开看。”公子提在手中,觉得很沉,打开一看,里面是白银五十两。十娘仍将箱子下锁,亦不说箱中还有何物。十娘对李甲说:“承众姊妹恩情,不觉路途困乏,他日暂居吴越之间时,亦可稍稍作为我们夫妻二人游山玩水之资。”公子且惊且喜说道:“若不是遇上娘子,我李甲流落他乡,死无葬身之地。此情此德,永世不敢相忘!”自此每谈及往事,李甲必感激流涕,十娘亦是尽心安慰。

船行数日,来到瓜州需换船前行,李甲另行雇了一艘民船,搬上行李,约到明日清晨继续前行。此时正值冬月中旬,月明如水,李甲与十娘坐于舟首。李甲说:“自出京城,我们困守在一舱之中,周围都有人,从未畅谈。今日,我们独居一舟,没有什么好避讳的。且已远离塞北,初近江南,宜开怀畅饮,以舒心中抑郁之气。娘子以为如何?”十娘道:“妾久未谈笑,亦有此心,郎君所言及。”李甲拿出酒具于船首,与十娘铺毡并坐,交盏而饮。饮到一半时,李甲拉着十娘的手,说道:“娘子好嗓音,教坊司院居首。我与你相遇之初,每次听你绝妙音调,不禁神魂颠倒。近段时间事多,彼此郁郁寡欢,鸾鸣凤奏久不曾听闻。今清江明月,深夜无人,肯为我唱一曲吗?”十娘也兴致勃发,遂开喉顿嗓,取扇合拍,嘤嘤地唱起来。

却说附近也有一船,船中有一少年,姓孙名富,徽州新安人氏。家资颇丰,祖上在扬州做卖盐生意。年方二十岁,在南京国子监作监生,生性风流,也是青楼常客,喜欢追逐红粉佳人,是寻欢作乐、扑风弄月的老手。恰巧当夜孙富也泊船于瓜州渡口,独酌无聊,忽听得歌声嘹亮,风吟鸾吹;遂立于船头听半晌,方知声音是邻舟传出来的。正欲去探访,歌声骤然停了,于是派了个仆人去船夫那里,打探个究竟;方知道是李甲雇的船,但不知唱歌的是什么来历。孙富想道:“唱歌的肯定不是良家妇女,怎么也得见一面?”孙富辗转寻思一夜,通宵不能寐。捱至五更,忽然江风大作,到了天明时分,乌云密布,狂雪飞舞。

因为风雪的阻碍,舟船不能继续前行。孙富命艄公移船,泊于李甲船旁。孙富推窗假作看雪,此时值十娘梳洗完毕,纤纤玉手揭起舟边短帘,向外泼洗脸水。杜十娘粉嫩俊俏的面容微露,恰巧被孙富窥见,果然是国色天香。孙富顿时魂摇心荡、迎眸注目,想认真地再看一次时,发现已是不能;孙富沉思良久,倚窗不由地吟诗二句: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

李甲听得邻舟吟诗,伸头出舱看是何人。只因这一看,正中了孙富之计。孙富吟诗,正要引李甲出来,他好乘机攀谈;当下慌忙拱手,问道:“老兄,尊姓大名?”李甲说了姓名籍贯,少不得也问了孙富。孙富也说过了,又说了些国子监里的闲话,双方渐渐熟络起来。孙富又说:“风雪阻舟,乃是老天爷送老兄来相会,实乃小弟之幸。舟上无聊,想和老兄上岸喝一杯,当面倾听教诲,万望老兄不要拒绝。”李甲说:“萍水相逢,怎能打扰?”孙富道:“说那里话,四海之内、皆兄弟也。”说完,让艄公放好踏板,让人张开伞迎接李甲过船,自己于船头作揖,请李甲先行,自己随后。

没走多远,就有个酒楼。二人上楼,靠窗而坐。酒保上了菜肴,孙富举杯相劝,二人赏雪饮酒。刚开始,先说些文人套话,渐渐引入花柳之事。二人都是过来之人,志同道合,说得起劲,很快成了知音。孙富低声问:“昨夜尊兄船上唱歌的是何人?”李甲正想卖弄,遂即实说实说:“这是北京名妓杜十娘。”孙富道:“这样的美人怎归兄长?”李甲遂将初遇杜十娘,如何相好、后来如何要嫁,以及如何借银的始末根由,细细复述了一遍。孙富道:“兄长携美人而归,故然是快乐之事,但不知家里能否相容?”李甲说:“贱内不足虑,所虑者只是老父亲管教极严,尚费些周折!”孙富将机就机,便问道:“既是兄长父亲大人未必相容,兄长携美人何处安顿?是否和十娘商量过?”李甲皱眉答道:“此事曾与十娘商议过。”孙富欣然问道:“美娘子必有妙计。”李甲道:“她意欲暂居苏杭,流连山水;让兄弟先回,求亲朋好友向家父说情,待家父原谅后,然后再一起回家,这个办法如何?”孙富沉吟半晌,道:“你我兄弟初次相会,怕言语上有些唐突,恐兄长见怪。”李甲道:“正赖指教,何必谦逊?”孙富道:“家兄父亲大人是有头有脸之人,必定厌嫌风月中人,平时既怪兄长留风月之地,今日岂容兄长娶不洁之人?况且家人中谁不迎合兄长父亲大人之意?兄长去求他们,必然相拒。如有个不识时务的,向兄长父亲大人进言,如见不允,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。兄长即不能增进家庭和睦,又无话可以回复美娘子。即使留连于山水,亦非长久之计。万一钱财枯竭,岂不是进退两难!”

李甲自知手中只有五十两银子,此时用去大半,当听到钱财枯竭,进退两难,不觉点头称是。孙富又道:“小弟还有几句肺腹之言,兄长肯听不?”李甲道:“承蒙兄弟抬爱,务求言无不尽。”孙富叹口气,道:“还是不说罢。”公子道:“旦说无妨!”孙富道:“自古以来,妇人水性无常,况且烟花巷中人呢!十娘既是教坊司名妓,相识的肯定满天下;或许是南边有旧相识的,借兄长之力,跟随而来,为的就是找旧相识。”李甲道:“恐未必是这样。”孙富道:“既然不是,江南子弟最轻薄,兄留美人独居,难保无红杏出墙之事。若携之同归,恐怕更惹兄长父亲生气。为了兄长考虑,这非善策。况且父子天伦之乐,必不断绝。若为妓而触怒父亲,因妓而抛弃家庭,四海之内必认为兄长是轻浮浪荡之人。”

李甲听完后,茫然不知怎么办,于是向孙富问道:“兄弟有何良策,务请指教!”孙富道:“我有一计,对兄长来说最好。只是怕兄长沉溺于枕席之爱,未必能成,怕是白白浪费口舌!”李甲说道:“兄弟有何良策,请尽管说来,能使我家庭和睦,就是我的恩人,有什么话不敢说呢?”孙富说道:“兄长在外一年多了,父亲大人严厉,家中嫂子离心,如果我是兄长,肯定寝食难安。兄长父亲大人所生气的,不过是兄长迷恋美妓,挥金如土,他日必定为败家之人,不能继承家业。今日兄长空手而归,正好触怒父亲大人。兄长如能把十娘让于小弟,我愿赠与千金。兄长拿着千金银两回家报于父亲,只说在京认真苦读,银两没有浪费丝毫,兄长父亲大人必然相信;从此家庭和睦,一些谣言必定烟消云散。须臾之间,转祸为福,请兄长三思。小弟不是贪恋美人,实为替兄长考虑啊!”

李甲本是个没主意之人,又害怕老子,被孙富一席话,说透了心思,于是起身作揖,道:“听闻兄长指教,顿时茅塞顿开。但是十娘千里相从,真是难以断绝,容我回去与她商议,得到她同意,再来回复。”孙富道:“商议时要婉转言之,不可操之过急。我是忠心为兄长考虑,不忍兄长父子分离,一定使兄长衣锦还乡。”二人饮酒至风雪停了,天色已晚才回到船上。

且说杜十娘在船中摆好酒菜,欲等李甲小酌几杯,可是待到天黑还不见其回来,只能挑灯等待。李甲回来后,十娘起身迎接,见李甲脸色不好看,似有不乐之意,于是斟满热酒相劝。李甲摇头不饮,一言不发,就上床睡了。十娘心中不高兴,于是收拾杯盘,为李甲脱下衣服、摆好枕头,问道:“今日怎么了,为何郁郁寡欢?”公子不断叹息,但最终没有开口。十娘问了三四次,李甲自睡去了。十娘不知道是何缘故,坐于床头睡意全无。到了半夜,公子醒来,又叹一口气。十娘道:“郎君有何难言之隐,为何频频叹气?”公子拥被而起,想说又不敢说,扑簌簌掉下泪来。

十娘抱着李甲于怀间,轻声安慰道:“妾与郎君相爱,已是二年了,千辛万苦,历尽艰难,才有今日。妾相从数千里,从未曾哀怨。我们即将渡江,从此可以尽情言笑,如何郎君反而悲伤,必定有缘故。夫妇之间死生与共,有事尽可商量。”李甲被逼不过,只得含泪而言道:“我在最穷困时,蒙十娘不弃,委曲相从,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恩德。但反过想,老父亲极其看重礼法,况且平素对我要求极严,我怕他生气,必定会驱逐我。你我一起浪荡,什么时候有个尽头?我们夫妇之间欢乐难以为继,父子天伦之乐又要断绝。今日,新安朋友孙富邀请喝酒,为我筹划此事,真是心如刀割。”十娘大惊道:“郎君怎么打算的?”李甲说:“我是当事之人,当局者迷。孙友为我筹划一计良策,但恐十娘不从!”十娘道:“孙富是什么地方的人?什么良策?有何不从?”

李甲道:“孙富,新安盐商,少年风流人物。昨夜间,闻十娘唱歌,因此而问我。我如实相告你的来历,并谈了我们有家难回。他欲以千金银两娶你。我得银两后,就可回家见父母;而十娘也有了好去处,但是情难割舍,所以悲泣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

十娘冷笑一声道:“为郎君筹划此计的,真是大英雄。郎君千金银两,既失而复得;而妾归他人,又不致于拖累你,真是两全齐美之策,那千金银两在那里?”

李甲停止哭泣道:“未征得你同意,千金尚在孙富那里,未曾交接。”十娘道:“明早就去应承了他,不可挫过机会。但千金事关重大,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,妾才肯过去,不要被奸人骗了。”

时至四更,十娘便起身挑灯打扮自己,说道:“今日是嫁娶迎新,非比寻常”。于是擦脂抹粉,用心思打扮自己,极其华丽绝艳、光采照人。装束完毕,天色已亮。孙富差下人到船头问信。十娘看见李甲面带喜色,于是催李甲快去回话,及早兑足银子。李甲亲自到孙富船中回复,孙富道:“兑银是个简单之事,须得美人梳妆台为凭证。”李甲又跑回来告诉了十娘,十娘指着所带的描金木箱,说道:“这个抬去。”孙富甚为高兴,即将白银一千两,送到李甲船中。

十娘亲自察看,银子分毫不差,于是一手扶船舷,另一手招呼孙富。孙富一看,便魂不附体。十娘轻启朱唇、张开皓齿,对孙富说道:“方才小箱子暂且拿来,内有李公子的路引一张还与他。”孙富见十娘已为瓮中之鳖,即命下人送还那描金木箱子,安放船头之上。

十娘取出钥匙开锁,里面都是小抽屉。十娘叫李甲抽开第一层来看,只见面面都是玉器饰物,满满一抽屉,约值数百金银两。十娘遂投之到江中,李甲与孙富两船之人,无不惊诧;接着,十娘又命李甲再抽一屉,乃是一抽屉金银;又抽一屉尽是古玩,约值数千金。十娘皆把这些金银玉器投之于大江中。岸上之人到处都是观赏的人,都高喊道:“可惜!可惜!”但都不知是何缘故。最后,十娘又抽一屉,里面还有一个木匣子,打开木匣,里面有一颗夜明珠,还有其他祖母绿、猫眼等稀奇宝贝,众人从未见过,不知道值多少钱。众人齐声喝采,喧声如雷。十娘又欲投之于江,李甲不觉大悔,抱着十娘恸哭,那孙富也来劝解。

十娘推开李甲到一边,骂孙富道:“我与李公子备尝艰苦,好不容易才到此处。你起奸淫之意,巧献谗言破人姻缘、断人恩爱,是我的仇人。我死后必诉之神明,你妄想得承枕席之欢!”又对李甲说道:“妾在风尘数年,私下里积攒这些东西,本为终身之计。自遇郎君,山盟海誓,白头到老。出京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,箱中藏有百宝,不下万金银两;想是归来见郎君父母,或可怜妾有心,收为家室,委托终身,生死无憾。谁知郎君毫无信用,在乎别人风言风语,半道上抛弃妾,负妾一片真心。今日,当众开箱出示,使郎君知道区区千金不是难事。妾箱中有玉,只恨郎君有眼无珠。我是命中多灾多难,刚得脱离苦海,又遭抛弃。今日众人都看到了,共作证明,妾不负郎君,是郎君负妾!”

观看的众人,无不恸哭流涕,都唾骂李甲是负心郎。李甲即羞愧又后悔,哭着向十娘谢罪,十娘抱着宝匣,向江心一跳。众人急呼捞救,但见波涛滚滚,杳无踪影。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妓,葬于江鱼之腹。

当时旁观之人,皆咬牙切齿,争着要殴打李甲和孙富。慌得李孙二人,手足无措,急叫开船,分别逃遁而去。李甲在舟中,看了千金,想着十娘,终日后悔,郁成狂疾,终身不痊。孙富自那日受到惊吓,得病卧床月余,终日梦见杜十娘在骂他,不久而逝。

却说柳公子在京读书完毕,整装回乡,停舟在瓜洲。偶然在江边洗脸,不小心将铜盆掉于水中,于是让渔人打捞,但打捞上一个小匣子。柳公子打匣观看,都是无价的明珠异宝。柳公子重赏渔人,留珠于床头把玩。当夜,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,仔细观看是杜十娘。近前,十娘诉说了李甲之事,又说:“之前柳公子慷慨,借一百五十两相助,本来是安定之后再报答,不曾想是这个结果。故今日以小匣托渔人送给公子,聊表寸心,从此不再相见。”言毕,柳公子猛然惊醒,方知十娘已死,叹息多日。

后来从评论此事,都说孙富谋夺美色,轻掷千金,非良士。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,碌碌蠢才,无足道也。独谓十娘千古女侠,却不能觅一佳侣,错认李甲,明珠暗投,以致恩变为仇,万种恩情,化为流水,深为可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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